首页 -> 2006年第24期
生命里的庄稼
作者:范 超
红薯
我是一只红薯。乡野上土生土长的红薯,现在怀着未来的身孕,压着过去的负担,等候着被你和你的城市吃掉。
当通体的流水素质都化成了尘埃,所有的付出无一得到回报时,任何高度的热情也将慢慢地趋于冷却。站在城市一个个街头路口或者巷尾门前,我希望我似乎很酷的表情不要使你产生错觉:以为我是一个穷愁潦倒一无是处的颓废者。我只想证明一下自身还有多大能量,被你吃掉,增加了丝缕的温暖,好歹也能抵抗一阵冬天里豪放派的寒意。
存在是不需要证明的,你可以如此正告我:生活、行动,在不同情境下充当不同的角色,这就是一切,难道还时时需要提醒他人投来注意的目光么?是的,你的若干轻易拥有的东西,却正是我苦苦追寻的目标,或许你随手就可以扔掉,而我寻觅一生依然无法得到。生活是很难平衡的,处于落差中的我,既不是乡村听话的孩子,也不是你的城市永恒的公民。正像一个人要走进别人的心要完全重复别人的生活很难一样,我和你的城市始终无法粘联,但也无法分流,我抵抗不了那别具魅力的诱惑,而正是这一步步走近并试图融洽的过程使我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我必须接受脱胎换骨的蜕变,才易于被你和你的城市接受么?现实使我明白,作为乡村的使者,要在这个貌似清雅的城市生存,就必须承受更大的痛苦——从肉体到精神的彻头彻尾的痛苦。玉米家族的际遇即可为证:富含水分的躯体备遭熬煎,鲜嫩嫩而光彩诱人,回炉后变得面目全非,衣衫不整却倍是秀色可餐,颗颗珠玑则被拥入爆米花机,在包厢里旋得晕头转向,出来时却笑逐颜开,完成保守到开放的升华……不说了呵,相比之下我要去的地方还较稳妥些。是一个废弃的油筒子,当中搭架,我被悬在半空,高不成低不就,往上去的路很快就封死了,底下的一堆炭火随即喷焰直升,狂放不羁的烈性在有限的空间里横冲直撞,我的脑袋“嗡嗡”直响,汗泪相混流遍全身终于无汗无泪可排,而随即一种如水渗进旱地似刃侵入豆腐的刺激裹挟了我的躯体,继而奔涌蒸腾出一团迷醉的焚毁性的幻觉,我想起来了,在很久之前的那块被秋阳刨过的红薯地里,四只饥饿的小手同时破坏了我埋藏在土里的欢乐,但立刻四只小手就纠缠在了一起,打得风飘雨散……我也想起来了,那个饲养过我的纯朴美丽的姐姐,她带走了我成长岁月所有的憧憬和朦胧,好多日子过去了,她的风采是否浪漫依然……这些幻觉加剧了我的躁动不安,直至被更为强烈的热情所拥有所陶冶所熔化,被渴盼幸福的痛苦焦灼得死去活来……
但我毕竟承受住了!这源于自卑和自强错综交织的情结所给予我向往未来的重要驱动力,也正是这力量促我思考,怎样才能活得更有意义一些,后来苍天开眼,自上而泻的一线光明刺得我骨麻骼酥,我被一只大手重新起用,蹲在城市主渠道的边缘,打量着来来往往的不系之舟,在你的不屑一顾里,默默散发着自身的热量。那个也曾是乡下孩子而今坐高位的官员呵,我能不能让你回味起“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的至理名言;那个长发飘飘的女大学生呵,我能不能给你浪漫的爱情添加些许纯朴的韵味;那个以笔打天下的瘦作家呵,我能不能给你的文章涂抹几层诗意;那个为生活而忧伤的大嫂呵,我能不能给你空寞的心灵带来只言片语的安慰……只要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不带任何祈求与哀怜性质,而是出于本分,我将会品尝到自身价值所散发出的甘甜和欣慰。我的狂妄已慢慢舒散到与你的格标持平,而在这上下冷热炎凉更换的境遇里,我充分理解了幸福的内涵。没有人重视并掌握我又有什么要紧呢?毕竟值得庆幸的是,我自己把握住了自己的命运。
我进而也懂得,所有成熟的生命,剥去红妆后,那累累的伤痕间,都写满了一层层考验,历经大劫且彻悟,使生活的质量由浅入深得以提高,那么即便你和你的城市依然如故,我却已不再是原来的我了。
(选自《美文》2006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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