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4期

曹禺对希腊悲剧的吸收与借鉴

作者:潘正茂




  话剧《雷雨》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经典作品。半个多世纪以来,它以其深邃而独到的见地,曲折而新颖的情节,鲜明而生动的形象,简练而动作化的语言,魅力无穷地吸引着广大观众。它为什么会有如此持久的艺术魅力呢?除了剧作家本人的艺术天赋外,与曹禺广泛吸收借鉴外国戏剧艺术经验是分不开的。古希腊悲剧它像江河的源头,开启并滋养着东西方后世戏剧的发展。许多剧作家受它的启发而走向成功,曹禺也是其中之一。
  在古希腊时代,由于生产力水平很低,人们对自然界和社会的认识受到极大的限制。因此,面对那些不可抗拒而又难于理解的自然力量与社会现象,便往往产生一种神秘莫测的命运观念。古希腊人认为,在人与神之上还有命运主宰一切,他支配人,支配神,不可抗拒,难以琢磨的。埃斯库罗斯在塑造伟大英雄形象时,总是把命运放在无法逃避的地位。尽管欧里庇得斯强调人和命运的统一性,强调事在人为,自己掌握命运,但《美狄亚》中主人公美狄亚用坚决的复仇火焰去反抗命运正表明了命运观念的存在。曹禺的作品中没有命运观念,更没有一些学者(如刘西渭、张庚)所说的宿命论思想。希腊悲剧的命运观念,尽管带有“宿命”的感觉(如:人物受难经常会有神示,预言一定会实现),然而不是宿命论,正如曹禺在序言中写到的:“《雷雨》所显示的,并不是因果,并不是报应,而是我觉得的天地间的‘残忍’,而这种‘天地间的残忍’正是作家再现出来的社会现实的逼真的残酷性,还有在这斗争的背后或有一个主宰来使用他的管辖,这主宰,希伯来的先知们赞它为‘上帝’,希腊的戏剧家们称它为‘命运’,近代人抛弃了这些迷离恍惚的观念,直截了当的称它为‘自然的法则’。而我始终不能给它以适当的命名,也没有能力来形容它的真实相,因为它太大,太复杂。我的情感强要我表现的,只是对宇宙这一方面的憧憬。”[1](P76)这里的“主宰”的确是曹禺搞不懂的,但决不是“命运女神”或者宿命论中无形的力量。还有些问题曹禺自己都不能解释,比如:人与人之间为什么如此残酷?如何埋葬旧势力,打破旧社会?等等,他感到这些问题的背后应有一个根本的“主宰”,而这个“主宰”就是曹禺认为的“天地间的残忍”。而“宇宙这方面的憧憬”则是以周朴园为代表的旧势力的灭亡,被压迫者侍萍、大海、四凤等的解脱。
  《雷雨》中的鲁侍萍似乎难以摆脱命运的捉弄,30年前鲁侍萍被周朴园糟蹋了,30年后四凤重蹈侍萍覆辙,四凤被周朴园的儿子周萍玩弄,而这个周萍不是别人,恰恰又是侍萍的儿子,这些都有着内在的社会原因,不是不可理解的。作者仅仅利用了巧合性因素,处理情节的发展进程,并不是什么“鬼差神使”,而是有着充分的生活根据。像侍萍三十年后又回到周家,在生活中并不少见,只是女儿遭到母亲同样的命运带有偶然性。偶然性的东西中孕育着必然性,根本原因在于人处在不平等的经济关系中。曹禺的“主宰”在这里可以找到原因。
  《美狄亚》是古希腊悲剧家欧里庇得斯的代表作。其中女主人公美狄亚以“复仇女神”而闻名。而《雷雨》中的蘩漪同样也选择了报复这一手段来完成生命最后的挣扎。促使二者不约而同走上复仇道路的是被抛弃的遭遇。在她们身上,我们看到的是女性的悲剧。
  如果说美狄亚是西方的“复仇女神”,那么蘩漪就是中国的“美狄亚”。美狄亚曾喊道:“我们生来是女人,好事全不会,但是,做起坏事来却最精明不过。”蘩漪也曾多次警告过周萍,“一个女子,你记着,不能受两代人的欺侮,你可以想一想。”“小心,小心!你不要把一个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为什么两个看似柔弱的女人会有这样激烈的言辞?原因在于,在两人柔弱的外表下都跳动着一颗“交织着最残酷的爱和最不忍的恨”的灵魂。
  美狄亚当初义无返顾地爱上伊阿宋。为了他,甚至牺牲掉亲情(背叛父亲,杀死兄长,逃离自己的祖国),放弃一切,漂泊异乡,生死相随。这份忠诚,这份惊心动魄,并不是随便一个女人都能做得到的。但这份不顾一切的爱并没有换到永恒,伊阿宋并不珍惜美狄亚的感情,为了富贵荣华,他可以放弃美狄亚,另寻新欢。当美狄亚意识到自己的付出都毫无意义时,她便用极野蛮的方式报复伊阿宋的不忠,“最残酷的爱”化作“最不忍的恨”。当然一个人的感情不会像黑白那样界限分明,非爱即恨,在很多时候都是爱恨交织的。美狄亚也是一个普通人,有着普通人最普通的情感,在她决定报复时,她也曾犹豫过,彷徨过,经历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美狄亚叹道:“哎呀!我怎样办呢?…我如今看到他们这明亮的眼睛,我的心就软了!我决不能够!我得打消我先前的计划,我得把我的孩子带出去。”继而,她好像突然醒悟过来,又鼓励自己:“我到底是怎么的,难道我想饶了我的仇人,反遭受他们的嘲笑吗?我得勇敢一些!”她最终选择报复实是无奈之举。
  蘩漪本是一个充满着活力的年轻女子,她需要爱别人,也需要得到别人的爱。但在长期沉重思想的压抑下,一个鲜活的她变成一个石头样的人。就在这颗向往自由的心灵慢慢死去的时候,周萍出现了。这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光亮。她抓住了,不顾一切地。也许周萍并不值得蘩漪不顾一切地付出,作者说得好:“这只好问她的命运,为什么她会落在周朴园这样的家庭中。”在蘩漪的心中有一片烧不熄的热情之火。可蘩漪的付出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周萍不堪重负,他要逃。当一切追求都证明落空时,她看清了自己的命运,决定反抗与报复。雷雨之夜,蘩漪说:“你不要以为我是你的母亲,你的母亲早死了,早叫你父亲压死了,闷死了。现在我不是你的母亲。”她是见着周萍又活了的女人……“我忍了多少年了,我在这个死地方,监狱似的周公馆,陪着一个阎王十八年了,我的心并没有死;你的父亲只叫我生了冲儿,然而我的心,我这个人还是我的。(指着周萍)就只有他才要了我整个的人,可是他现在不要我了,又不要我了。(她向着周萍):我要你说,我要你告诉他们!你告诉他们,我并不是你的后母。”这一席话既是向周萍的报复,又是向周朴园的报复,更是向封建专制制度的反抗与报复。蘩漪当着儿子、当着周朴园、当着仆人、当着世人的面,无所顾忌地宣告封建家庭对于她是不可忍受的折磨,无所顾忌地诉说着过去的爱情与追求、现在的失败与痛苦。这一举动不仅撕毁了周朴园仁义道德的假面,而且让周朴园身陷尴尬与难堪。因为这恨出于对爱的渴望,出于对痛苦生活的挣扎。
  美狄亚和蘩漪都为了达到复仇的目的,不择手段,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子女。美狄亚把杀死自己的两个儿子作为复仇计划中的一步。她这样做,一方面是怕孩子受到她敌人的侮辱,死在更残忍者手里,更重要的是向伊阿宋报复,让他断子绝孙,孤独终老,尝尽失去亲人的痛苦滋味。虽然蘩漪没有像美狄亚那样残忍地亲手杀害自己的儿子,但她为了达到目的,不惜牺牲最爱她、最尊重她的儿子,把儿子的尊严和母子的感情当牺牲品,而在所不惜。作为母亲,以嬉弄儿子的纯洁感情为代价来满足自己的私欲,这无论如何是件可卑的事情,也是件残忍的事情。蘩漪与美狄亚有众多的相似之处,她们都是悲剧命运的受害者。但是蘩漪身上的封建落后女性的局限性,使她无法摆脱家庭社会的束缚,无法获得最起码的个性解放,她的报复也远没有美狄亚果决、坚定、猛烈。
  曹禺对古希腊悲剧中报复观念的成功借鉴,塑造了蘩漪这个既可爱又可恨,既可怜又可卑,让观众爱不释手,让评论家争论不休的人物。尽管她们相隔时代久远,但只要男女不平等的现象存在,女性的悲剧就会一再上演。因此,欧里庇得斯表现出来的平等妇女观,同情女性的思想倾向仍能给曹禺的创造以启示。
  
  注释:
  [1]中国话剧艺术研究会.曹禺戏剧研究论文集[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7.
  
  参考文献:
  [1]中国话剧艺术研究会.曹禺戏剧研究论文集[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7.
  [2]孙庆升.曹禺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
  [3]郑传寅 黄蓓.欧洲戏剧文学史[M].湖北:长江文艺出版社,2002.
  潘正茂,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中文教育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