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六朝志怪小说中神仙题材的故事流变
作者:柳 军
梳理六朝志怪小说中的神仙题材时,往往会发现这样的情况:同一类故事表现出相同的情节模式;同一个故事又在不同的志怪作品中反复出现。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与小说文体的特质有关。从广义叙事文学的角度看,一种故事模式的出现会引来众多的模仿者,这便是故事模式的延承性。无论是文人所作的小说,还是民间故事皆如此。在故事模仿的过程中,情节会有所变化,例如,《建康小吏》较《白水素女》多了一段庐山夫人哀婉的歌声,但如果隐去这些非主干情节,两则故事则皆可表述如下:仙女降仙——相悦相爱——最终分别。
而同一故事在不同作品中多次出现,则涉及小说与史传以及小说传播等问题。现试以何比干、秦始皇两故事,解析神仙题材在志怪小说中的衍变。
一、何比干遇神妪故事
何比干遇神妪是条神仙应验类故事,干宝《搜神记》、刘义庆《幽明录》皆载何比干故事,然溯其源,早在《三辅决录》中即有神降何比干说,现将三书所载的相关内容辑录于下,以兹比较:
《三辅决录》:何比干汝南何比干,通律法。元朔中,公孙洪辟为廷尉右平,狱无冤民,号曰何公。征和初,去官在家。天大阴雨,昼寝,梦有客车骑。觉而一老妪年八十余,头尽白,求寄避雨。雨方甚,而妪衣履不濡。比干异之,延入座。须臾雨止,妪辞去,出送至门。跪谓比干曰:“君先出自后稷,尧至晋有阴德,及公之身,当继一人。今天赐策,以广公子孙。佩印绶者,当随简。”长九寸,凡百九十板。以授比干曰:“子孙佩印绶者,当随此算。”妪东行,忽不见。比干年五十八,有六男,后三岁,复生三男。徙平陵,八男去,一子留。常祭妪如东行,及终,遗令东首。自比干已下,与张氏俱授灵瑞。累世为名族。三辅旧语曰:“何氏策,张氏钧也。”
《搜神记》:汉征和三年三月,天大雨。何比干在家,日中,梦贵客车骑满门。觉以语妻,语未已,而门有老妪,可八十余,头白,求寄避雨。雨甚而衣不沾渍。雨止,送至门。乃谓比干曰:“公有阴德,今天锡君策,以广公之子孙。”因出怀中符策,状如简,长九寸,凡九百九十枚,以授比干,曰:“子孙佩印绶者,当如此算。”魏舒字阳元,任城樊人也。少孤。尝诣野王,主人妻夜产,俄而闻车马之声,相问曰:“男也?女也?”曰:“男。”“书之,十五以兵死。”复问:“寝者为谁?”曰:“魏公。”舒后十五载,诣主人,问所生儿何在,曰:“因条桑,为斧伤而死。”舒自知当为公矣。
《幽明录》:汉何比干梦有贵客,车骑满门,觉以语妻子。未已,门首有老姥,年可八十余,求避雨,雨甚盛而衣不沾濡。比干延入,礼待之。乃曰:“君先出自后稷,佐尧至晋有阴功,今天赐君策。”如简,长九寸,凡九百九十枚,以授之曰:“子孙能佩者富贵。”言讫出门,不复见。
比较三书所载何比干故事后会发现,《搜神记》、《幽明录》皆据《三辅决录》所载一部分而录之,《搜神记》从何比干在家记起,至神妪授比干符策,并告其子孙将有富贵为终。《幽明录》所载内容又与《搜神记》相似,雨夜造访何比干之老妪必不是常人,“雨方甚,而妪衣履不濡”,这一细节在《幽明录》、《搜神记》皆没有省去,唯 《搜神记》中“濡”为“渍”,但仍然是湿的意思。何比干以礼遇之后,老妪方才现出神仙之面目:先是赐策,后告何其当“子孙佩印绶”,又云这一切皆是因为何家祖上积了阴德。后来,神妪所说竟一一应验。偶遇神仙——神仙预言——预言应验,此可谓神仙应验类故事的主要脉络。干宝、刘义庆所载的也正是《三辅决录》之何比干故事的主干部分。
再看三书相异之处。《三辅决录》在何比干故事末还顺带提及“何氏策,张氏钧也”,想必“张氏钧”也是一个与何比干类似的故事,而在《搜神记》、《幽明录》中则无片言载三辅俗谣。或谓干宝、刘义庆节录赵歧之作,而删去繁冗部分,此说虽差强人意,然小说家对史书的节录,亦可看出史传、小说这两种笔法的不同。《三辅决录》属史书,赵歧于其中可述可评,不言张氏钧授灵瑞,对于何比干故事的完整性没有任何影响,而赵歧却要用一则三辅旧闻将二则故事联系起来。史家记异事多是信异事之实有,张氏钧授灵瑞、何比干祭神妪,以及何比干死后首向神妪去之方向,此皆在证明神验之事不虚。另有一细节值得注意,在《三辅决录》中,神妪是“跪谓”何比干;《搜神记》直作“谓”而无跪,《幽明录》则成何比干延入神妪礼待之。何比干是汉代名臣,且其子孙多为官宦,不可谓不家势显赫。如此名门贵胄,神仙亦敬之。再者,赵歧本乃朝官出身,即使在史书中穿插志怪之笔,也会习惯性地带上礼法尊卑的意味。到了志怪小说,则是另一块天地,由于神鬼世界与人的世界不同,人对于神仙多是仰尊,因此,干宝、刘义庆笔下的何比干未敢因自己官吏之出身在神仙面前“尊大”,而是必恭必敬地礼事神妪。
由此,何比干故事的演变轨迹可勾画为民间——史传——小说。其中,神仙在小说中尤显尊贵,仙尊而人卑代表了神仙题材小说的创作基调。
二、秦始皇见海神故事
秦始皇的故事自汉初便广泛流传,汉初有关秦始皇的故事可见于《史记》,另外,汉画像石中常可以看到秦始皇泗水捞鼎的画面。有关秦始皇的一系列故事有这样几种:一、秦始皇沙丘遇刺;二、秦始皇求仙;三、秦始皇泗水捞鼎;四、秦始皇见海神。前三者分别散见于史书及小说,且“实”的成分较多,唯有海神之故事可看出神仙故事在民间、史传、小说三个层面中传播的痕迹,现将有关材料录于下:
《三齐要略》:秦始皇作石桥,欲过海,观日所出处。传云:“时有神能驱石下海。阳城十一山,今尽起立,嶷嶷东倾,如相随行状。”又云:“石去不速,神人辄鞭之,皆流血,石莫不悉赤,至今犹尔。”秦始皇于海中作石桥,或云:“非人功所建,海神为之竖柱。”始皇感其惠,乃通敬于神,求与相见。神云:“我形丑,约莫图我形,当与帝会。”始皇乃从石桥入三十里,与神相见。帝左右有巧者,潜以脚画。神怒曰:“帝负约,可速去。”始皇即转马。前脚犹立,后脚随崩,仅得登岸。
《小说》云:齐南城东有蒲台,秦始皇所顿处。时始皇在台下,萦蒲以系马。至今蒲生犹荣,俗谓之秦始皇蒲。秦始皇作石桥,欲过海观日所出处,时有神能驱石下海,石去不速,神人辄鞭之,皆流血,石莫不悉赤,至今悉赤。阳城山上石皆起立东倾,如相随行状。始皇感其惠,乃通敬于神,求与相见。神云:“我形丑,约莫图我形,当与帝会。”始皇乃从石桥入海三十里,与神人相见。左右有巧者潜以脚画神形,神怒曰:“速去!”即转马。前脚犹立,后脚随崩,仅得登岸。
《水饰》:秦始皇入海,见海神。
秦始皇见海神乃神仙题材中人神相会之故事类型,三条资料中,《三齐要略》与《小说》除字句有所出入外,情节基本相同,可视作是后者对前者的摘录。《三齐要略》乃晋人伏琛撰,其又称《三齐略记》。《隋书·经籍志》未载是书,《说郛》卷六十一、《五朝小说》却录有该书佚文。《三齐要略》与《三辅决录》相类,大都是与地方有关的历史传说,可视为杂史或野史之类。齐地靠海,自古不乏关于海的神话传说,从故事结构上看,秦始皇见海神似为两部分组成,其一为关于海神的传说,即神人鞭石,此可为解释性神话,即初民看到“阳城十一山,今尽起立,嶷嶷东倾,如相随行状”,而产生的想像。海神神话之所以与秦始皇故事相联系,乃是因秦始皇作石桥而于海中看日出。石桥非人力之能为,神人鞭石的神话便被融入进秦始皇故事中,沿着这个逻辑发展下去,就有了秦始皇与海神相会。民间故事的发展有聚合性的特点,即不同的故事会逐渐地会聚到同一个人物的身上,形成所谓的“箭垛”式人物。秦始皇的故事亦是以历史上关于秦始皇的记载,以及秦始皇作为不得人心的暴君形象为据,融合其它故事而成。其二,原始神话参与叙事。海神助秦始皇造石桥乃后人臆造。故事中之秦始皇已非史书所载之帝王,海神亦非神话中之海神,帝王与海神的相会,及其戏剧性的情节业已构成了作为志怪小说的基本要素,因此,将其从史书中摘录出来置于小说中,亦不觉其有任何不妥。
从《小说》中的作品看,有志人类小说,亦有志怪类小说;有记奇闻异事,亦有记名人掌故。秦始皇观海神大抵是从《三齐要略》中辑录而出。神仙题材的故事并不尽是小说家为之,其中亦有民间创造。秦始皇与海神相会同穆天子、汉武帝故事相类,然而,由于秦始皇历史声誉不佳,其传说亦被人借以嘲讽之。引起海神不满的原因大抵是秦始皇不守信用,“左右有巧者潜以脚画神形”,神怕人图形非此个例,《百家》中有公输班见蠡,亦是云神怕人知形,这大概源于一个民间传说。
《水饰》也有载秦始皇见四海神之事(四海神即海神,“四”似为衍字),《水饰》乃隋杜宝所撰,该书佚文见存于《大业拾遗记》,鲁迅《古小说钩沉》有辑。严格地说,《水饰》并不能算小说,其主要是描述当时的木偶戏场景,及其道具机巧设备,有似杂记一类。然而,该书最大的价值在于纪录了七十二种戏目,其中,就有秦始皇见海神的木偶戏,这也说明此传说在当时民间已颇为流行。
神仙题材的志怪故事非独在小说中能够找到,小说中的神仙故事有一部分是小说家创造而成的,而更多的故事则典出史传、民间故事。神仙题材在小说中又具有很强的传承性和聚合性,除何比干与秦始皇故事外,尚有杜兰香、神女智琼、曹著等故事亦值得重视。
柳军,河北大学人文学院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