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从秋瑾诗词的悲秋情结看秋瑾与“秋士之悲”
作者:王 颖
与悲秋相对的文学现象是伤春,中国文学史上的伤春主题由《招魂》里的“目极千里兮伤春心”发韧,此后历代文学中“惜春”、“春恨”、“春怨”之类的吟唱始终不绝于缕。但春与秋由于季节现象的不同,对人的心理刺激也相应有所差异,因而伤春文学与悲秋文学在情感容量和性别色彩上都有区别。首先,春季万物复苏,色彩明丽,所以文学史上咏春的作品中有相当数量是描写游春、赏春等愉悦之事的,这些并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伤春文学。其次,悲秋文学与人生际遇和生命共感联系起来,可以上升为一种超越时空的“大悲感”和深邃的哲学思考,而伤春文学一般由自然之春与人之青春对照生发,较多局限于一时一景的感慨,其情感的深广度难以与悲秋文学相比。更为重要的是,二者还呈现着不同的性别倾向。伤春文学大都呈现出哀怨柔婉的女性情调,表现内容也多为女子在明媚的春光里发出红颜易老的叹喟。而悲秋文学大多苍凉劲直,即使有哀怨凄楚之作,其间似乎也充斥着凛冽悲壮的气氛,表现为雄浑阔大的意境,呈现出刚劲峭厉的男性风度。
伤春和悲秋文学的不同思想深度和性别倾向,与中国古代的性别分工有关。从父系社会以来,女性的活动范围便被限制在家庭之内,她们没有权力参与社会政治生活,也没有独立的人格意识。生活圈子的狭小和对男性的依附关系制约着女性的文学创作,无缘仕途,便谈不上政治变迁、宦海沉浮的波澜,足不出户,便没有羁旅行役、四海漂泊的悲苦。她们的作品题材多局限在情爱不得圆满和自身老大的感伤,这些内容在伤春文学传统中较易找到契合点。同时,生活经历和眼光的局限使女性的伤春文学较少纵深的历史感、深沉的社会忧患、恢宏的宇宙意识和深邃的生命哲思。历代女性文学创作的主题都集中在闺中相思、弃妇忧愁、感物伤怀等,形成与“秋士之悲”相异的“春女之思”。
从清代开始,中国女性的思想和文学创作逐步呈现出革新的趋势,一些女性的人格意识开始觉醒,对国家的政治动荡和女性的现实遭遇进行思考,借助悲秋意象展现沧桑的今昔之感和自身的情思抱负。待到晚清,秋瑾以“鉴湖女侠”的姿态真正打破了旧有的女性文学传统,从她的人格、经历到文学创作,都与中国古代文学中的“秋士之悲”具有历史的契合,这在女性文学史上是少见的。本文拟从秋瑾的性格养成和行事风范入手,考察其诗词中“悲秋情结”的成因及特色。并通过秋瑾的人格、际遇、情感与“秋士之悲”的种种关联,梳理她由一般才女的感伤过渡到士大夫情怀的过程,揭示其中体现的女性人格独立和主体意识自觉,认识其对女性文学史乃至女性解放的意义。
一、秋瑾其人
秋瑾自幼在母亲的教导下饱读诗书,雅好吟咏。她天资聪颖,读书过目不忘。与其他少女不同,她天性不好女红,却喜爱剑侠传,好骑马饮酒,显示出飒爽劲健的男子风范:
幼与兄妹同读私塾,天资颖慧,过目成诵,为先君所钟爱。教以吟咏,偶成小诗,清丽可诵。及笄之后,渐习女红,尤擅刺绣[1]
生平伉爽明决,意气自雄,读书敏悟,为文章奇警雄健如其人,尤好剑侠传,慕朱家郭解为人,丰貌英美,娴于辞令。高谈雄辩,惊其座人。(徐自华《鉴湖女侠秋君墓表》)[2]
记述者们在描写秋瑾的品貌时,都偏好使用“倜傥”、“英美”之类的词汇,似乎所写的对象是一位风度翩翩的青年公子,而非闺中少女。《六六私乘》中另有一段写到秋瑾的气质和装束:
姊既归,乃弃和服不御,制月白色竹布衫一袭,梳辫着革履,盖俨然须眉焉。此种装束,直至就义之日,迄未更易。改装伊始,曾往越中蒋子良照相馆摄一小影,英气流露,神情毕肖。[3]
秋瑾在装束上“俨然须眉”,其气质偏于具有男性色彩的“英气”,展现出与其他女性不同的风姿。此外,徐自华还特意提到秋瑾平生“慕朱家郭解之为人”。根据《史记》的记载,朱家、郭解同属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4]毫无疑问,秋瑾仰慕这些重义轻生、济危扶困的侠客,是因为他们坚毅果敢、伉爽明决的行事风范和她的心性在冥冥之中获得了超越时空的暗合。虽然游侠作为阶层早已消逝在历史的云烟中,但我们却在徐自华笔下见到了一个任侠尚气的秋瑾:“自以与时多迁,居辄常逃于酒。然沉酣以往,不觉悲歌击节,拂剑起舞,气复壮甚”。[5]应当承认,这种侠骨英风与悲秋意识中深沉劲健、刚烈勇决的一面具有天然的契合。“何人慷慨语同仇,谁识当年郭解流?时局如斯危已甚,闺装愿尔换吴钩”,这是秋瑾赠给徐小淑的诗句。虽然未写秋景,但其胸襟之阔远、意向之高迈均非一般闺秀词所能及,字里行间俨然充溢着一股沉雄激切的秋气。
秋瑾为人颇有侠士风范。她在准备赴日留学时经济相当困难,“方脱簪珥谋学费,窘迫万状,不得遽行”[6],可是,当素昧平生的宁河王照因为维新变法之事入狱时,她却毅然解囊相助:
值宁河王照以戊戌案自首,系刑部狱,瑾闻之,出所集得留学费送入狱,以济其急,并嘱使者勿以其名告之,逮照出狱,始悉其事。瑾之天性义侠常如此。(陶成章《秋瑾传》)[7]
把秋瑾济人之困的行为说成“天性义侠”,颇为得当。应该说,秋瑾从一开始就在充满凛冽秋气的任侠风度中获得性格滋养,所以她的人生轨迹始终偏向刚性的“秋士之悲”。这从她豪放傲岸的行事风格中亦可得见:
乃于丙午春间归国,道经上海,晤吴芝瑛,述其留学艰苦状,出新得倭刀示之曰:“吾以弱女子,只身走万里求学,往返者数,搭船只三等舱,与苦力等杂处,长途触暑,一病几殆,所赖以自卫者,惟此刀耳。”俄而行酒。酒罢,姊拔刀起舞,唱日本歌数章,芝瑛之女以风琴和之,歌声悲壮动人。翌日别去,两人自此遂不复见矣。(同上)[8]
这种激越豪情与当世的衰飒气象相联,天地间似乎都充塞着萧疏淡荡、凛冽萧瑟的浩浩秋气。而秋瑾与吴芝瑛相见作别一段,颇似千年以前一个萧萧秋风中悲壮送行的场景:
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慷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于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史记·刺客列传》)[9]
同样是直书胸臆的激切悲吟,同样是悲壮慷慨的志士雄风,还有深隐的自我在刹那间喷涌而出的生命强力,无不预示着悲秋意识和悲秋文学的极至。这种凄婉激烈的悲壮风范正与秋瑾走出闺房后心系天下、致思时局的忧患意识相契,她那“拔刀起舞”的壮士之举融合了自身的人生悲感和对民族苦难的忧思。待到东渡以后,秋瑾更加自觉地担负起拯救社会的责任与使命:
东国留学慕君者众,每际大会,辄以君一得临莅为荣。而君亦负奇磊落,往会,则抠衣登坛,多所陈说,其词悲感激切,荡人心魄。人之闻者,未尝不泣数行下,而襟袖为之渍也。又好节己费以助人学,从之游者莫不叹服。(徐自华《鉴湖女侠秋君墓表》)[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