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我们应该感谢谁

作者:晓 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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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油菜坡办完父亲的丧事,我们兄妹三人没有急着回到城里去。那天晚上,我们住在老垭镇的一家旅社里。
  父亲刚刚入土,尸骨未寒,我们作儿女的不忍心这么快就离他远去。更重要的是,父亲中风后从城里回到老家油菜坡,前后生活了大半年时间,好多乡亲们都对他关心有加,特别是村长尤神,他对我们的父亲就像对待他自己的父亲一样,操了好多心,出了好多力,按人之常情,我们这些当孝子的,在离开老家之前,一定要对他们表示一下感谢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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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的母亲在很早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那一年我刚刚满十二岁,弟弟二果才十岁多一点,妹妹三花连八岁都不到。可以说,是父亲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把我们兄妹三人拉扯成人的。父亲对我们兄妹来说真是恩重如山。
  不过我们兄妹也还是很争气的。我们从小都很乖,父亲的话我们从来不当耳边风,读书认真,学习刻苦,成绩一直都很好,后来我们兄妹三人都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工作。我在政府机关里负点儿小责,也就是一个局长吧。二果在一家公司里做事,当着一个部门的经理。三花在一所中学里教书,前几年还提成了教导主任。说来,我们兄妹也算是为父亲争光了。
  父亲一个人在油菜坡生活了许多年。十年前,也就是三花结婚的那一年,我们把父亲从油菜坡接到了城里。本来我们早就要接他进城的,但他却坚决不肯,总是说等到三花成家后再说。父亲是一个知足常乐的人,性格也十分随和,所以进城以后过得还比较幸福。遗憾的是,父亲的身体不是很好,他的血压经常居高不下,隔三差五都会感到头痛。一位医生说,高血压恐怕是我们父亲身上的最大隐患。那位医生没有说错,今年春天,也就是清明节过后不久,我们的父亲不幸中风了。幸亏医院抢救及时,父亲的性命算是暂时保了下来,但他却只能一天到晚睡在床上吃喝拉撒了,差不多成了一个植物人。
  父亲患病卧床之后,他像是陡然之间变了一个人似的,烦躁不安,经常发火,脾气大得不得了。我们兄妹因此都感到焦头烂额。更让我们觉得头痛的是,父亲有一天突然闹着要回老家,他说来日已经不多了,一定要回去死在油菜坡。我们当然能够理解父亲,他提出这个要求是有他的原因的。一方面父亲害怕死在城里会被我们送去火化,他一直都对火化心怀恐惧;另一方面他希望死后能和我们的母亲合坟,事实上他老早就在母亲的坟旁为自己留好了地方。
  但是,我们兄妹却一时无法满足父亲的要求。老家的那栋房子早就卖给了别人,父亲回去以后住什么地方呢?还有,我们兄妹在城里都有自己雷打不动的工作,父亲回到油菜坡以后谁去照顾他的生活起居?这一连串的问题摆在面前,我们兄妹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我作为老大更是感到左右为难,一连好几天都吃不下睡不着,头发都急白了。
  就在这个时候,村长尤神从油菜坡到了城里。尤神那次进城是找我帮他推销茶叶的,他在油菜坡承包了好几亩茶山,每年春天都要进城通过我的关系推销茶叶。那天尤神把茶叶销完之后去了我家。他每次进城办事都要到我家里去看看我们的父亲。尤神那天进我家门时,父亲正在床上大吵大闹,他一边用手拍打床架一边喊着要回油菜坡。尤神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人,当我把父亲的情况全都告诉他之后,他先埋头考虑了一会儿,然后他抬起头来对我说,大树,如果你放心,就把你爹交给我吧,我明天就把他接回油菜坡。
  尤神的话让我在一片茫然中看见了一线光亮。不过我没有马上答应尤神,我说,这事不是一件小事,等我们兄妹三人商量一下再定吧。那天晚上我就把二果和三花叫到了我家,正式商量父亲的事情。
  其实那天晚上我们兄妹没怎么商量就把事情定下来了。我们刚在客厅里坐下,正要说父亲的事,我们的父亲就在他的卧室里尖叫起来。我要回油菜坡!我要回油菜坡!!他的叫声有点儿像喊口号,声嘶力竭,惊心动魄。听见父亲这么一喊,我们兄妹就一致同意让村长尤神把他接回油菜坡了。
  父亲从城里回老家,是由弟弟二果亲自护送的。尤神本来说不需要派人送,只要帮着请一辆车就行,但我们兄妹三人都觉得这样不妥,最后还是决定由二果去送。救护车是妹妹三花联系的,她与医院的关系不错。在我们兄妹中间,我的收入相对来说要多一点儿,所以我就给了尤神五千块钱。尤神开始怎么都不要钱,他说老家现在也有吃有穿了,养一个病人不在话下。我握着尤神的手说,操心劳神就拜托你了,但钱一定得由我们出。尤神见我的态度十分坚决,最后只好把钱收下了。
  救护车发动以后,我又一次握住了尤神的手,我把他的手握得很紧很紧。尤神奇怪地问,大树,你对我还不放心吗?我说,不是,对你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只是想知道你打算怎样安置我们的父亲?尤神猛然把他的手从我的手中抽了出去,然后重重地拍着我的肩膀说,放心吧,大树,一切我都会安排好的,我一定让你们兄妹满意!
  父亲从城里回老家之后,我的心情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能平静。虽说是他老人家自己寻死觅活要回油菜坡的,但一想到他身边一个儿女也没有,我心里就无比难受,总觉得他是白白养育了我们一场,我们似乎都是一些不孝之子。由于工作繁忙,加上从城里到老家距离遥远,我们就一直没有回油菜坡看过父亲。再说,我们兄妹也没打算让父亲在老家久住,父亲腊月初八满七十岁,我们兄妹说好了,在父亲过生日之前将他从油菜坡接回城里,过了生日再在城里过年。
  村长尤神差不多每隔半个月都要进城一趟,我们从他嘴里可以及时了解到父亲的情况。尤神每次都说我们的父亲很好,有专人给他煮饭,有专人为他洗衣服,还有专人陪他睡觉,让我们不要牵挂,只管安心工作。尤神每次从城里返回油菜坡时,我们兄妹总要买上很多东西托他带给我们的父亲,除了药品和补品之外,还有食物和衣服,有时甚至还买一些生活用具。看着尤神提着大包小包挤上开往老家的班车时,我们兄妹心里多多少少有一丝慰藉。
  我们谁也没料到父亲的病情会突然恶化。就在父亲去世的前三天,村长尤神还到过城里,他要买一辆农用车,手头还缺一万块钱,所以进城找我借钱。从银行取钱出来时,我问到父亲的情况,尤神说还好,和过去一样能吃能睡,好像比原来还长胖了一点。谁知尤神这话说了没过三天,我就接到了父亲病危的消息。那个不详的电话是在半夜打来的,尤神在电话中说,大树,你爹好像不行了!接完电话我就溜到地板上去了,好久之后才从迷糊中清醒过来。我们兄妹在接到电话的当天晚上就从城里出发了,次日上午九点钟就到了油菜坡。但万分遗憾的是,我们兄妹没能为我们的父亲送终,他老人家在天亮之前便闭上了眼睛。我们兄妹赶到时,村长尤神已经为父亲布置好了灵堂。灵堂设在尤神新楼的客厅里,他们将父亲的尸体安放在一张崭新的席梦思床上,四周都是松柏树枝,松柏树枝上挂满了白花和黑纱。
  父亲的丧事倒是办得排场而又热闹,这毫无疑问要归功于村长尤神。出殡那天,全村的人都来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沿着公路摆了几里长的队伍,他们戴着黑纱,举着花圈,打着彩旗。鞭炮一直炸着,响声震耳欲聋,方圆几十里的空气中都弥漫着火药的香味。两套吹打班子轮换着吹吹打打,喇叭声和唢呐声此起彼伏。父亲睡在那口大红棺材里,被八个壮汉抬着。我们兄妹三人走在队伍的前面,雪白的孝布从我们的头顶一直垂到脚后跟。我双手抱着父亲的遗像,每走几步都要转过身来对着父亲的棺材叩头。当我叩头的时候,弟弟二果和妹妹三花也会跟着我叩头,他们一个在我左边,一个在我右边,我们兄妹总是跪成直直的一排。后来,我发现叩头的多了一个人,扭头一看竟是村长尤神。尤神也和我们兄妹一样披着长长的孝布,使他看起来就像是我们兄妹中的一员。我心里顿时有些感动,觉得尤神这个人真是不错。送葬的队伍到达墓地时,父亲的墓穴已经挖好。当父亲的棺材缓缓落入墓穴时,我们兄妹都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最伤心的是妹妹三花,她几次都哭得昏倒了。我看见尤神也哭了,而且他的哭声还超过了我和弟弟二果的。尤神的眼泪也特别多,他的脸看上去像淋了雨一样。尤神又一次让我感动了。我想尤神真是一个好兄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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