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从修辞艺术看刘庆邦小说语言特色
作者:余志平
有人曾拿刘庆邦与别的作家比较,说刘庆邦的小说还可以,就是语言俗了一点,正如上述汪先生所言,这话也不能成立。刘庆邦小说写得好,他的语言一定也有其独特之处。他的小说语言之“俗”,与老舍先生的“市井化语言”之“俗”一样,是适应他所写内容和人物的。
刘庆邦出身农民,当过矿工,记者,有着丰富的生活经验,深厚的人生阅历。他不仅对底层社会生活有着切身体验,对底层人思想感情有着深刻理解,而且始终关注他们的疾苦和生存状态。他的许多小说都形象描绘了民间生活的真实图景,反映了底层社会小人物的生活和思想感情。他以民间代言人的身份写农民和矿工,理所当然地要使用农民和矿工们的通俗化生活化的语言。刘庆邦在创作中始终遵循沈从文“贴着人物写”的宗旨,真正做到了林斤澜所评价的“来自平民,出自平常,贵自平实。”这尤其体现在反讽、比喻等修辞手法的运用上,正是这种贴近生活,贴近人物的本色化的修辞方式,使他的小说语言显得更加贴切自然,生动风趣,从而产生出一种耐人寻味,意味深长的艺术效果。本文主要从刘庆邦反讽与比喻两种修辞手法的运用,分析刘庆邦小说语言的本色化、生活化特征。
一、反讽
所谓反讽,李建军在他的《小说修辞研究》中界定:“是作者由于洞察了表现对象在内容和形式、现象与本质等方面复杂因素的悖立状态,并为了维持这些复杂的对立因素的平衡,而选择的一种暗含嘲讽、否定意味和揭蔽性质的委婉幽隐的修辞策略。”
刘庆邦在一些揭示社会黑暗,反映人性丑恶的小说中,时常运用反讽的修辞手法,使他的作品语言蕴含一股含而不露的讥讽、否定、批判的意味,含蓄委婉地揭示和讽刺人世间种种丑恶现象。刘庆邦小说运用反讽的技法多种多样,但这些反讽语言同时又是极为生活化和本色化的。下面我们通过刘庆邦常用的几种反讽策略举例稍加分析:
1、夸张式反讽,通过极度夸张的描写和叙述达到反讽的目的。
如《红煤》中描写唐矿长给井下工人送包子一段:
“主角终于出场了,他把手一挥:‘出发’,整个队伍便前呼后拥下井去了。主角的确有主角的派头,的确不同凡响些。这不是因为他吃得比较胖,肚子已露出将军的苗头;而是因为他的气魄,他的气魄就是壮,就是大,就是高人一筹,就是压得住台。比如戏台上的楚霸王,只要他一出场,顿时威风八面……唐矿长一挑起道具,一开始上戏,老张就跑到前面,弯着腰,眼对着取景框,啪啪地抢开了镜头,前面有人飞奔着向工作面的人知会:‘来了,唐矿长来了!’……”
唐矿长一行人装腔作势、弄虚作假的表演,活脱脱一出滑稽闹剧,“气势非凡”的矿长的好大喜功、狂妄虚伪的丑恶本质尽显无遗。作品把唐矿长比作“楚霸王”,把他挑的一担包子比作演戏的“道具”,无不隐含着嘲讽、戏谑。对唐矿长及其一行人的煞有介事,虚张声势写得愈夸张,反讽效果愈强烈。叙述人表面夸奖“主角的确有主角的派头,的确不同凡响些……他的气魄就是壮,就是大,就是高人一筹,就是压得住台”,实则对唐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这种挖苦的语言方式不是学者式的,而是民间的老百姓式的。
2、正话反说式反讽。
如《平原上的歌谣》讽刺干部黄秋板不顾老百姓没饭吃,总是借故想办法先填饱自己的肚子:
“他不能像村民一样饿着。他要是饿坏了,今后怎么为人民服务呢?”
黄秋板身为领导,口口声声“为人民服务”,要与民同甘共苦,实际上总在盘算个人利益。这几句议论是以普通群众的口吻说出来的,对黄秋板的自私和贪婪的本性进行了强烈的批判和无情的嘲讽,发泄了群众对当权者极端不满的情绪。
后面写黄秋板要将文钟山交给群众“补课”,把他吓住了,小说以叙述人的口吻议论道:
“谁敢让群众补课呢,谁不知道群众是真正的英雄!”
所谓“为人民服务”、“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这些极其通俗的话语本来是正确的,是有着特定的含义的,但在一个不正常的年代,这些话就成了当时愚弄百姓的政治流行语。那些“为人民服务”的“公仆”,被称为“真正的英雄”的群众,在权力的鞭子的挥舞下,曾干过多少荒唐的事情。这类语言在那个特殊的时代,是有着某种“神圣性”的,但历史的吊诡让我们今天的读者读到这类政治流行语时,产生一种恍如隔世的荒谬感。想当初,有多少无辜的生命就是在这些政治流行语漩涡的中心被无情吞噬的。
3、故意误解式反讽。
如《平原上的歌谣》描写文凤楼人大炼钢铁,出炉的一块块像怪胎似的铁疙瘩被当作报喜的材料说成炼出了“多少吨优质钢铁”,而村里人又不知“吨”是何种计量单位,误以为“一蹲”:
“队长把一吨理解成一蹲。人蹲下干什么呢,无非是拉屎呗。那么一蹲就是拉一泡屎,一蹲的重量大约相当于一泡屎的重量。这个理解几乎得到了大家的认同。那些铁疙瘩可不是像屎一样没用嘛!不,屎还可以壮壮地,那些铁疙瘩有什么用呢!”
在这里,叙述人故意利用文凤楼人的误解和无知(尽管是写无知和蒙昧,生活气息还是很浓厚的),对大跃进的浮夸风进行了辛辣绝妙的讽刺。
4、对比式反讽。
《刷牙》讲述的是大跃进时期发生的一场闹剧。那时的村民一般是不刷牙的,人牙很脏,但为了展示他们讲卫生的程度,却要给牲口刷牙。“牲口牙白”和“人牙肮脏”的对比,嘲讽了给牲口刷牙的离奇和荒唐,揭示了刷牙的虚伪和欺骗。
刘庆邦凭着对人性的洞悉和对各种社会现象的体察,常常利用夸张、正话反说、误会、对比等艺术手法进行反讽,从而达到意婉旨微、深刻有力而又不乏幽默的艺术效果。
二、比喻
在中国现当代作家中,使用比喻的修辞手法最有特色的,恐怕非钱钟书莫属了。钱钟书曾在《读<拉奥孔>》一文中说:“比喻是文学语言的特点。”“比喻是文学语言的擅长”如果去除《围城》中所有精彩的比喻,那么这部小说将会少了许多幽默成分而黯然失色。刘庆邦的小说语言也善用比喻,但与钱钟书一类文人知识分子的比喻相比,他的比喻主要面向普通农民和矿工生活,显得通俗易懂,明白如话。钱钟书的小说多反映知识阶层生活,其比喻带着学者睿智的光芒,而刘庆邦的小说多描写不同时代底层人的生活困境,其比喻除了带上时代的印记外,自然还带有民间社会的生活气息。
如《平地风雷》中队长羞辱货郎的一席话:
“撒泡尿照照你那熊样儿,腰弯得跟屁眼儿里生的豆芽儿一样,自己还把自己当成一根会动的蛆哩,我连屙你都不屙你:”
队长把货郎的弯曲的腰比作“屁眼儿里生的豆芽儿”,把货郎比作“一根会动的蛆”。这几句原生态生活化语言极其粗俗恶毒,却十分准确传神地写出了队长任意践踏人的尊严,以权压人的野蛮作风,及其傲慢专横、粗鄙凶狠、恃强凌弱、不可一世的性格特征,也为后来货郎做队长的活做了铺垫。
再如《平原上的歌谣》,经“民主补课”后的队长文钟山发誓再也不当干部了,但当不当干部也由不得他,小说把他比成“一头牛”:
“让你拉套你就得拉套,不好好拉套,鞭子是干什么的,人是干什么的,自有办法治你。”
在一个不正常的年代,一个缺乏对人的尊重的年代,人就像牛一样,只是一个被人驾驭的政治工具和奴隶。这一比喻讽刺了荒唐年代政治对人的自由和尊严的亵渎。而后面被称为“真正的英雄”的所谓“群众”,也同样是政治利用的工具,是某些别有用心的野心家手中挥舞的政治“鞭子”。
又如《红煤》,作品第九章描写昔日山青水秀的红煤厂村,现在却变成河底龟裂,黄沙飞扬的不毛之地了:
“红煤厂好比是一盏灯,水好比是灯里边的油,在过去的岁月里,灯油一直充足得很,灯一年到头大放光明。现在红煤厂这盏灯不行了,灯头不但小得可怜,还不停地摇晃着,好像小小一阵风吹来,灯就会灭掉,使红煤厂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你说赶快往灯里添油,添油只能靠下雨下雪。下过雨雪后稍稍好一点儿,但雨雪一停,红煤厂这盏灯又濒临油干灯灭状态。”
把红煤厂村比作“灯”,把水比作“油”,红煤厂村缺水好比灯没有油,这一比喻十分贴切地写出了红煤厂村生态环境的恶化和缺水的窘困。
又如宋长玉被唐洪涛开除时痛不欲生、悲恨交加的心情:
“这种恨像是在宋长玉肚子里鼓起了一个疙瘩,疙瘩越长越实,越鼓越大。……他肚子里的疙瘩鼓成一定程度,就通过血液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这种转移类似癌症的转移,转移不会使毒瘤消失,只会使仇恨的毒瘤越生越多,越长越疯狂,似乎连他每个手指头肚上都布满仇恨。”
这段话把宋长玉的恨比做愈长愈大的疙瘩,并如癌症细胞一样“越长越疯狂”甚至遍布他的全身,十分贴近人物心理,宋长玉对唐的刻骨仇恨被表现得入木三分。
以上比喻中的喻体,不管是“豆芽儿”和“蛆”,“鞭子”和“牛”,还是“灯”和“水”或者“疙瘩”,没有一个不是来自于最普通的农村生活。
近年写底层,写民间的作家不少,但真正像刘庆邦这样写得如此具有乡村生活气息的本色化作家,并不多见。
余志平,湖北孝感学院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