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马丁·伊登》中的幻觉描写及小说结局的合理性

作者:纪 冰




  杰克·伦敦(Jack London,1876-1916)是20世纪初美国著名的现实主义作家。在仅17年的创作生涯中,他为我们留下了大量优秀的作品。《马丁·伊登》是他的代表作,正如伊恩·欧斯比所言:“他的最优秀小说《马丁·伊登》本身就可以确立他作为一位重要的、严肃的作家所应享有的地位……”[1]。这部小说成功地塑造了几个丰满的、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对主人公马丁的心理刻画尤为传神。本文拟通过分析小说中的幻觉描写,来探讨马丁的心理发展历程及其结局的必然性。
  
  一
  
  《马丁·伊登》是杰克·伦敦的自传体小说,但又高于自传。作者“对人的心理的掌握能令人惊奇地感觉出来”[2]。小说作者通过细腻深刻的心理分析及内心独白,展现了马丁丰富敏感的内心世界,刻画了栩栩如生、令人神往的马丁形象。小说以大量的叙述语言来进行人物描写,其中,马丁的幻觉构成了全书的心理线索,揭示了人物的性格特点和小说情节发展的逻辑性。
  小说中的幻觉主要可分为三类,一类是马丁对自己过去的回忆,另一类是马丁对阳光普照的南海的梦想,还有一类是马丁关于现实处境的幻觉。从马丁形象的发展过程来分析,前两类幻觉实际上是马丁对自我形象的远距离观照:那个“身穿方襟短外衣、头戴斯泰森硬檐阔边帽的年轻流氓”,是马丁再也回不去的“过去”;关于南海的“塔希提岛”(被看作现存人间的伊甸园)的幻觉是马丁理想的“未来”,显示了他对更高精神层次世界的向往。全书在对马丁的“过去”和“未来”的交替描写中,写出了马丁自身发展的矛盾性:他来自工人阶级,有过粗俗、暴力、贫困和愚昧的历史,但他又生性敏感聪慧,喜欢出人头地,从看到露丝的那天起,就产生了进入上流社会的愿望。而当他如愿以偿之后,他发现自己已远离了所有的人——同阶级的朋友和中产阶级的人们,成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即使是充满诱惑力的南海也没有使马丁产生生活的欲望。而最后一类幻觉描写,真实地反映了马丁所向往的上流社会的腐朽与冷酷,增强了小说的现实主义力量。
  
  二
  
  具体来看,小说是如何通过幻觉描写来展示马丁的心理发展历程并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呢?
  首先,小说通过与马丁的过去有关的幻觉,来显示马丁所处阶层与露丝所处阶层的巨大反差,衬托出马丁渴望进入上流社会的愿望之强烈。小说第二章,初次进入露丝家的饭厅时,马丁看到刀叉的阵容而出现了他曾经当水手的场景:他和伙伴们用刀子和手指吃咸牛肉,用瘪了的匙子从盘里舀着豌豆汤,同伴的吧唧吧唧的咀嚼声伴着木料的吱嘎和船身的呻吟,“吃得像猪猡”一样。而现实中马丁面对的是露丝家优雅高贵的进餐方式,这也就是文明和教养的体现,是露丝所在的阶级所特有的。马丁“从不曾过过这样高雅的生活”,“他感到欲望催逼着他前进,要他跻身于她的生活圈子”。马丁初见露丝时,为她的美而惊异,他在刹那间站在了以露丝为中心的画廊里,“幻觉中看到了”许许多多妇女的脸,是“菜色的衰弱的”、“痴笑的喧嚣的”、“黎黑的”、“带着堕落痕迹的”、“褐皮肤的”的脸,这与露丝的美相比,可谓是天壤之别。小说第四章,马丁回忆露丝像玫瑰花瓣的手掌时,他的眼前也出现了一个幻影:阴沉的灰色细雨中,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工玛尔姬长满老茧的手;而这个幻影被露丝“金冠般的秀发下的苍白的面孔”所代替。这种鲜明的美与丑的对比,更反衬出露丝的光彩夺目。对天性渴求美的马丁而言,追求露丝及其她的生活方式是极其自然的了。
  其次,有关南海中的塔希提岛的幻觉始终如灯塔一样出现在马丁生命航程中,引导着他前进,控制着他的心理和生命发展的轨迹。在露丝的钢琴声中,马丁第一次有了关于南海的幻觉。“已知的和未知的一切融汇为一个辉煌的梦,挤满了他的幻想。他进入了一个阳光普照的国度的陌生的海港,……他一时骑着野牛在色彩绚丽、宛如仙境的彩绘沙漠上飞驰;一时又穿过闪着微光的热气俯瞰着死亡谷的晒白了的墓窟。他躺在珊瑚礁的海滩上,那儿的椰树低垂到涛声轻柔的海面。一艘古船的残骸燃烧着,闪出蓝色的火苗。火光里人们跳着呼啦舞。为他们奏乐的歌手们弹奏着叮叮当当的尤克里里琴,擂着轰隆作响的大鼓,高唱着野蛮的爱情歌曲。那是纵情于声色之乐的赤道之夜。背景是衬着一天星星的火山口轮廓,头顶是一弯苍白的漂浮的月牙儿。天穹的低处燃烧着南十字座的四颗星星。”这不仅是马丁原始生命力的跳跃和律动,而且是他的精神梦想,他的灵魂在自由地飞舞,自由地歌唱——在这个人间天堂里。马丁渴望着与露丝在精神层面上的融合,梦想着能与她一起飞翔,一同飞进他的心灵王国,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天空”,或者是“阳光明媚”,或者是“星光灿烂”。由此看,“南海”实际上是马丁的精神家园。露丝的表现使马丁逐渐认识到,露丝不是他理想的知己和爱的对象,露丝不可能与他一同飞升而到达爱的伊甸园。在马丁为了爱、为了美、为了实现理想而奋斗的过程中,那自由美好、充满欢乐的伊甸园便一再地召唤他,成为他真正的人生目标。所以,马丁最终舍弃了露丝及其生活方式,而去南海追寻他的梦。
  再次,马丁关于现实处境的幻觉折射出现实生活的真实与冷酷,暗示出现实生活的不可留恋。小说第二十五章写病中的马丁的那次幻觉是全书最长的,也颇具象征意味。马丁所期待的一百元稿费转眼变成了五元,“那失望,那虚假,那无耻总浮动在他思想里”,而在幻觉中出现了他曾经与乔牛马般工作过的洗衣房——那是他的阶层的人们所工作的地方。马丁为了摆脱这种地方跻身上流社会而在写作道路上苦苦挣扎时,上流社会的出版界却耍弄了他——杂志编辑与洗衣房的老板一样,丝毫不尊重他的劳动,他的生命价值无从体现。由此看出,马丁的精神追求与他的现实处境是矛盾的,他永远无法调和这个矛盾。即使在他功成名就之后,他仍然无法运用现实中的金钱来替代和满足他的精神及情感需求。他注定要放弃美丽的丽齐和优厚的物质生活,而甘愿做精神上的孤独者和流浪者。
  小说中的这三类幻觉始终在暗示马丁的结局。马丁的心理发展轨迹是很清晰的:由懵懂无知到激情飞扬,经过许多的磨难之后,马丁的人生体验已趋于完满和成熟,于是,他走向了幻灭。
  
  三
  
  纵观全书,马丁的一生实际上是一个“水手”的航行历程,他所有的体验和感悟都为了一个目标:至美至爱的人类的伊甸园——他理想中的精神家园,而这在现实中是无法实现的;马丁的一生又是一次“火山”的酝酿和爆发的过程,他的理想、激情和爱的火焰如岩浆一般喷涌而出之后,就转入了休眠;马丁又好象是一架“竖琴”,他的一生就是为了弹奏他自身创造的华美乐章,乐章激情澎湃、斗志昂扬,高潮之后归于平静。“水手”、“火山”和“竖琴”,是书中的三个象征性意象,恰好互为印证,暗示了马丁必然的自杀结局。
  这三个意象综合体现了马丁的性格特征,而他的结局也是他的性格发展的必然逻辑。他的一生是为了发现自我的潜能并在精神上提升及超越自我,而并非仅仅如书中所直白的理想:得到露丝,享受生活。马丁认为露丝有一种不属于人间的升华的美,这种感觉除了“情人眼里出西施”的解释之外,更多地体现出马丁的审美理想和人生目标:以露丝为代表的美才是真正的美,露丝所拥有的身份、地位和财富就是马丁的奋斗目标。因此,马丁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这个。他努力的结果使他逐渐地从精神上超越了他所出生的阶级;而当他功成名就之时,他又发现,他也超越了以露丝为代表的中产阶级。既然露丝并不是马丁所爱的那个露丝,那么,她所代表的一切自然也失去了吸引力。至此,马丁也失去了现实中的奋斗目标,他陷入了精神上的绝境,有了“高处不胜寒”的感觉。于是,他的生命如挂钟般停摆了。
  同时,书中还有两个象征性人物:乔和布里森登。乔是马丁出生阶层的代表,他一旦有物质基础之后,就打算享受世俗生活;布里森登是中产阶层最杰出的代表,也是马丁所崇拜的人,但却怀才早夭。马丁超越了乔们的世俗,而无法再回到自己所出生的阶层;马丁从布里森登身上也看到了自己在上流社会的下场,他也无法像露丝一样虚伪地过中产阶级的生活,因为,那就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杀。所以,马丁自始至终所看重的其实是精神而非物质生活,他一生为了爱、美和智慧而奋斗,就是为了发掘自我,完善自我,为自己的生命寻找最合理的诠释。
  所以说,马丁的自杀是他的自身性格的必然发展结果。当然,从作者的角度来分析,这样的结局实际上体现了作者审美心理中的一种悲剧意识。唯其自我毁灭的结局,才更能引起读者的诸多注意和思考,才成就了马丁形象的精神层次的永恒的美——假如非要加上马丁发迹的一段,只怕也就落入了一般人生成功小说的窠臼,而它的美学价值自然要大打折扣了。
  
  注释:
  [1][2]伊恩·欧斯比,美国五十部小说评介,伦敦和悉尼,1979年版,第184-185页。
  
  参考文献:
  1、漆以凯. 杰克·伦敦和他的小说[M]. 北京出版社,1984。
  2、兰·乌斯比.美国小说五十讲[M ]. 肖安溥,李郊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
  3、[美]杰克·伦敦著,孙法理译,《马丁·伊甸》,译林出版社,1998年9月第一版。
  4、钟岚,生命:在热爱与毁灭的夹缝之间,【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第16卷第2期,2000年4月。
  5、蔡家珍,杰克·伦敦和海明威笔下的强者形象比较研究,【J】,福建师范大学学报,2000年第1期。
  纪冰,天津市汇文中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