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卞之琳《断章》的审美意味
作者:郭青格
初读这首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很容易诱发人的想象,使人眼前幻化出一幅曼妙的画面: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那风景中的小桥、流水、清风、岸柳,看着看着,“你”就如痴如醉地心醉神迷,浑然忘我了,这时,不知不觉中,“你”竟无意中又成了岸边楼上“看风景人”眼中的另一道风景了。这另一道风景不仅深深地吸引和打动了楼上“看风景人”,而且还留在了“看风景人”的心里。以至于到了夜深人静、月光如洗的时候,“看风景人”还在梦中深情地重温着另一风景中的“你”,“你”已经成了“别人”梦中的风景了。当想象出这样一幅画面的时候,往往让人感觉很传奇,很富于戏剧性,很像看一个童话般感人的爱情故事。这是《断章》这首诗给人的初步感受,也是现代派诗歌“戏剧化处境”所带来的一种直接效果。
然而,等初步的感觉渐渐远去,人们再回过头来仔细品味这首诗时,诗中跳跃着的诗人的灵感,诗人的智性所呈示出来的事物间谜一样的神秘关系,又让人感觉到一种悟性活动中所迸发出来的超然的意味之玄秘味道。
《断章》这首诗是以诗中事物间变幻而神奇的关系牵动人的情思,打动人的灵魂,实现其审美价值的。法国美学家、哲学家狄德罗说:“从感觉上说,关系只存在于我们的悟性里”[1]。关系是一种悟性的活动。《断章》这首诗是诗人的一种悟性活动。在诗中,诗人是以其敏锐的悟性来发现和展示事物间错综复杂,千丝万缕的关系的。《断章》是一首有关关系的诗。全诗短短的四行就似乎包括和容纳了世间万物所有的关系。其中既有显形的关系,又有隐性关系。从事物的表面关系来看,诗中的显形关系有:物与物的关系,如景与桥,桥与桥,月与窗等;人与人的关系,如桥上人与楼上人,赏月人与做梦人等。人与物的关系,如“你”与风景,“你”与桥,“你”与明月,“看风景人”与楼,“看风景人”与桥等等。从事物间的深层来看,诗中的隐性关系则有: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的主客体关系,主被动关系,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关系,以及所有事物间的相对关系等。因为对于《断章》这首诗来说,全诗共四行,两节,四个镜头。如果每个镜头单独来看的话,这四个镜头摄取的分别是生活中常见的四个各自独立的画面,这四个画面彼此之间本来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在此诗中,由于诗人把四个镜头分两组并置在一起,巧妙地构成了一组并列式蒙太奇,诗中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在第一镜头中,看风景的主体“你“在第二个镜头中,“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你”就成了被人看的对象,变成了一个客体的“你”了。而在诗的第三个镜头中,被明月装饰了窗子的被动的“你”,在诗的第四个镜头中,“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你”就又变成了一个主动的“你”了。这样,随着诗中事物间不着痕迹,不动声色的位置的转换,世间最本真的关系,一切事物间的主客体关系,主被动关系都是相对的,流动的,相互转换的,在诗中也出现了。于是在一首短诗中,诗人利用四句诗来描绘事物间所有的关系,揭示事物间关系的奥秘,这是诗人的悟性所在,也是诗人悟性活动的神奇所在。
其次,从诗中人与物之间的关系来看,“你站在桥上看风景”,“你”身在物中,并深深地陶醉于物,“你”和物之间的关系是美满的,是相亲相融的;“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明月”走进并美化了“你”的生活,物和“你”的关系也是温馨的、融洽的,人与物之间的关系是十分和谐统一的。人与物的关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有很多种,其中有对抗关系,有征服与被征服,惩罚与被惩罚的关系,这些关系都是人与自然的不和谐关系,人与自然的不和谐关系无论对人还是对自然界都是一种伤害,是一种不完美的关系。因此,在我国,人们自古以来就强调“天人合一”,人应该顺应自然,与自然界保持一种和谐统一的关系。因为人出自自然,是自然的部分,人与自然是息息相通的。天地自然是一个大宇宙,人就是一个小宇宙。人应该效法自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且“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人只有顺应了自然,实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人才能尽其性命,符合了自然的目的,完成了人的使命,并获人生的自由和幸福。所以,在《断章》这首诗中,作为诗人的悟性活动,诗人追求幸福与美的天性实际也让诗人于诗中表达了人与自然之间的一种理想关系,和谐统一,相互融合,“天人合一”。“天人合一”是中国人的审美理想,审美境界,在诗中升华出这样一种境界,是《断章》这首诗的更深一层的审美意味。再次,从诗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来看,“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你装饰了别人的梦”,“看风景人”把“你”当成风景来看,“你”也把“别人的梦”当作自己的审美对象来“装饰”,这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欣赏,相互美化的关系,也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审美关系。
那么在诗人悟性活动的背后的神奇所在究竟是什么呢?那就是诗中超越于诗人悟性活动,对关系的感觉之外的一种理性沉思,一种诗歌的意境,一种玄妙的味道。在《断章》这首诗中,诗人是以中国古典诗的气质意境来塑造诗的灵魂的,所以诗中流动的意象,桥、楼、明月、风景,绝不单单是一些简单的意象,是一些尤如行云流水的风景,是诗人的一种情怀,是诗人的一个空灵自由而意味深长的更加广阔的空间和世界,是诗人的审美理想所在。诗中的每个空间,诗歌里的每一种关系都是诗人以其悟性超越现实而获得的心灵自由和精神解放的愉悦,都是一种审美的发现。诗中的关系是多层次的,诗中的审美意味也是多层次。法国美学家狄德罗说:“美总是由关系构成的”[2],“一个物体之所以美是由于人们觉察到了它身上的各种关系”[3],“对关系的感觉就是美的基础”[4]。关系也是一种美。《断章》这首诗的所有美与意境正是由诗中微妙的关系所孕育而成的。首先,从诗中物与物之间的关系来看,景与桥、桥与楼、月与窗等,它们各尽其职,各守其序,相对而出,互为风景,这一切都是十分和谐的,诗中对这种物与物之间的自然关系的和谐的感悟和升华是美的,这是一种中国人心目中传统的美。在中国传统的文化观念里,天道自然,世间因天道而“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5],天道“无为而无不为”。天道无声无息地化育了万物,使万物合法有序,天道是最美的。天道也就是自然之道,天道也就是自然之美。自然之美是和谐、自然的,《断章》一诗中物与物之间关系的和谐与自然是一种自然之美,也是一种天道之美。诗人从世间物与物的陈列与布置感悟到了美,并超越了物与物之间的关系而发现这种美。对于人来说,马克思说:“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6]。人作为一种有意识的“类的存在物”,人的生命是有意识的,人的意识不仅能认识到自身的存在,而且还能认识到客体的存在,并在主客之间建立起种种的关系。这些关系有实用性的,有伦理性的,所有这些都是外在的,带有强制性、不自由的。而审美关系则超越了这些关系,是自由的。审美关系带有令人解放的性质,它可以让人得到精神上的满足和享受。人与人之间的审美关系也是这样。因此,在《断章》一诗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审美的,也就是自由的,令人愉悦的,可以让人在精神上得到升华与完善的。人与人之间这种关系的描绘与深化也是富有意味的,最后,从诗中所有事物之间的相对关系来看,诗歌则又推许了一种世间万物之间相互依存,相互对照,互为对象,互相对等,从而彼此圆融的境界。“你”看风景,“你”又成了风景,“你”被“装饰”,“你”又“装饰”了“别人”,于是,在诗中,“你”和风景之间,明月和“你”之间,“你”和窗子之间,“别人”和“你”之间,“楼上”和“桥上”之间,窗子和梦之间,这一切的一切之间都是实现了彻底的对等化,对象化,同一化,彼此之间无碍无障,圆融贯通,这就是诗中万物之间的圆融的境界,也是禅宗的最高境界。
在诗中,由诗中万物之间关系所超越出来的这种境界,使诗的境界更开阔了,也更有一种玄妙的味道了。
总之,读《断章》这首诗,犹如欣赏一道风景,欣赏一道世界万物和谐之美的永恒风景。人们可以在这道风景中看世间百态,也可以在这道风景中感自然流韵,因为这是一首智者的诗,是一首以智者的悟性活动而具有超然意味和玄妙味道的诗。
注释:
①《狄德罗美学论文选》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4年版30页。
②《狄德罗美学论文选》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4年版32页。
③《狄德罗美学论文选》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4年版31页。
④《狄德罗美学论文选》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4年版30页。
⑤《中国哲学思想》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1998年版50页。
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 人民出版社 1972年版18页。
郭青格,河南焦作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汉语言文学系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