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边城》:浸满泪水的美丽梦境
作者:高固华
一、《边城》是沈从文的美丽梦境
《边城》是沈从文以故乡湘西为背景的一系列小说的代表,寄寓了作者对故乡的复杂情感。这种情感,有人说是赞美家乡(湘西)人的纯朴、善良、浑厚,有人说是对家乡闭塞、愚昧的忧郁,有人说是通过家乡的人事,表现一种优美、健康、自然的人生形式……研读后我们认为,小说是作者对故乡湘西风俗人情的追忆,或者如汪曾祺所说:“《边城》是一个怀旧的作品,一种带着痛惜情绪的怀旧。”[1]这种追忆或怀旧,实际就是作者的一次情感梦游,所以,小说中的小溪、白塔、人家、渡船、人物(人物的形象、活动、语言)、场景、心理情感等等,都是虚幻的、轻飘飘的,只可意会不可具体实感的,如同梦境一般。正如苏雪林指出的:“他所展露给我们观览的每个人物,仅有一副模糊的轮廓,好像雾中之花似的,血气精魂,声音笑貌,全谈不上。……他究竟没有到苗族中间去生活过,所有叙述十分之九是靠想象来完成的。”[2]
正因为是虚幻的,想象的,不是纪实的,因而必然是抒情的,美丽的,这是一切文学艺术的相同特征。“他热情地崇拜美。在他艺术的制作里,他表现一段具体的生命,而这生命是美化了的,经过他的热情再现的。”“他所有的人物全可爱,……这些可爱的人物,各自有一个厚道然而简单的灵魂,生息在田野晨阳的空气。他们心口相应,行为思想一致。他们是壮实的,冲动的,然而有的是向上的情感,挣扎而且克服了私欲的情感。对于生活没有过分的奢望,他们的心力全用在别人身上:成人之美。”“这里一切是谐和,光与影的适度配置,什么样人生活在什么样空气里,一件艺术作品,正要叫人看不出是艺术的。一切准乎自然,而我们明白,在这种自然的气势之下,藏着一个艺术家的心力。细致,然而绝不琐碎;真实,然而绝不教训;风韵,然而绝不弄姿;美丽,然而绝不做作。”[3]这就是作者为什么写得这么虚幻、这么松散而不同于一般小说,没有主要情节、主要人物的原因。
不仅如此,《边城》还叙述了两个人物的梦,即翠翠的梦和祖父的梦。祖父的梦是关于独生女即翠翠母亲的生前爱情经历的回忆。这个梦在小说中断断续续出现了八次,第一次出现叙述了翠翠母亲爱情的悲剧结局,以后的每一次出现都从不同的方面补充、丰富翠翠母亲的爱情经历。这八次叙述没有前后的时间顺序,但经过这么多次的叙述,翠翠母亲的爱情故事已清晰地映现在读者的目前,并与翠翠的爱情故事形成相关、对照。小说写道:“他忽然觉得翠翠一切全像那个母亲,而且隐隐约约便感觉到这母女二人共同的命运。”如果说意象的反复出现形成象征的话,翠翠母亲爱情故事、浪漫幸福却没有圆满结局的反复出现就不仅象征了翠翠爱情故事的可能经过和不幸结局,而且象征了当地青年人这种爱情方式乃至人生形式的悲剧结局,即小说以翠翠母亲的爱情不幸(或者是另类幸福)宣告了边城人唱山歌觅偶的爱情方式的过时或不幸。祖父的梦是过去的、回忆的、被讲述的,留存在人们记忆中的。
翠翠是自然之子,“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故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故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及至成长,她少了一点乖巧,多了一些沉思;少了一些欢笑,多了一份羞涩,“她喜欢看扑粉满脸的新嫁娘,喜欢说到关于新嫁娘的故事,欢喜把野花戴到头上去,还欢喜听人唱歌。茶峒人的歌声,缠绵处她已领略得出。”翠翠是小说着力刻画的人物,是作者情感的寄托,如果说小说是表现“优美、健康的人生形式”的话,那么这种人生形式主要就是从翠翠及其周围人们的生活方式中表现的。小说着力表现翠翠的爱情经历。汪曾祺说:“小说是写翠翠的爱情的。这种爱情是那样纯净,那样超越一切世俗利害关系,那样的非物质……翠翠的爱是一串梦。”[1]“《边城》是一首诗,是二老唱给翠翠的情歌。”[3]翠翠的梦,小说直接写的只有二次,但间接写的,也有多次,即翠翠对爱情的遐想,期盼。直接写的二次,一次是夜里听祖父讲述母亲、父亲恋爱方式之后,睡梦中听到傩送唱山歌而引起的,一次是听祖父又唱傩送唱的山歌而引起的,二次都与唱山歌有关,都是在梦中采摘虎耳草!这肥大的虎耳草,正是爱情的象征。虽然时间、地点、唱歌者不同,但是山歌本身是相同的;它们是翠翠爱情心理的直接表露。翠翠的梦是现在的,表现的,直接的。
比较而说,祖父的梦是伤痛的,“想起那个可怜的母亲过去的事情,心中有了一点隐痛”,这是他终日为翠翠的婚事忧心并最终而亡的原因;翠翠的梦是欢乐、幸福的,这是少女的她对爱情向往的表现,浪漫、自由。这两个人的梦,是一个家庭人的梦,一个地方人的梦,是小说中的梦,也是作者的梦中梦。这两个梦以自然、欢乐、幸福开始,以悲苦、伤痛结束。它说明:故乡是美好的,故乡人是浑厚、善良的,也是愚昧,自然状态的,在现今社会,自然是令人伤痛、忧心垂泪的。
二、《边城》满含沈从文的忧伤眼泪
《边城》不仅虚幻,而且浸透了沈从文对故乡的忧伤眼泪。小说不仅多次写到人物的伤悲,哀哭、垂泪。如翠翠,在小说大部分里一直是哭着的,即使在欢乐的爱情中,也不时觉得孤独、凄凉、伤悲而哭泣。小说写道:“翠翠弄明白了,人来做媒的是大老!……翠翠不作声,心中只想哭,可是也无理由可哭。”“翠翠看着天上的红云,听着渡口飘来乡生意人的杂乱声音,心中有些儿薄薄的凄凉。”“翠翠坐在溪边,望着溪面为暮色所笼罩的一切……就忽然哭起来了。”“翠翠第二次请求祖父,祖父不理会,她坐在悬崖上,很觉得悲伤。”“老船夫回到家中时,……见翠翠坐在灶边矮条凳上,用手蒙着眼睛。走过去才晓得翠翠已哭了许久。”其他人如祖父、顺顺等也是如此,而且多次写到人物的死,如翠翠母亲的死,祖父的死,天保的死,等等,以及与这些相关的白塔的坍倒,渡船的丢失,人物如傩送的出走等。从开头翠翠母亲的死,到最后祖父的死,白塔倒下,渡船丢失,小说情节、人物始终处在悲伤之中,始终与哭泣(尤其是翠翠的哭)、泪水相伴。“这种悲哀,不仅仅由于情节的演进,而是自然带在人物的气质里的。自然越是平静,‘自然人’越显得悲哀:一个更大的命运影罩住他们的生存。”[3]《边城》可以说就是泪水浸透的小说。《红楼梦》中的林黛玉终日以泪洗面,楚楚可怜,《边城》则以泪水流注全篇,其悲情感动了无数读者。作者为什么会有这么深重的悲情呢?这种悲情不仅仅是作者对故乡过去的伤痛和忧郁,而且也是当时的时代纷乱在作者心底投下的阴影的闪现。
三、《边城》是满含泪水的梦境
《边城》是作者对故乡的梦游的产物,其中流注着因时代纷乱造成的悲情泪水。梦游是虚幻的、浪漫的、美丽的,容易引起读者美妙想象,产生美好感情的。但作者立即站出来说:“我主意不在领导读者去桃源旅行,却想借重桃源上行七百里路酉水流域一个小城小市中几个愚夫俗子,被一件普通人事牵连在一处时,各人应有的一分哀乐,为人类‘爱’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并提醒读者注意“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4]于是汪曾祺说:“《边城》是一个温暖的作品,但是后面隐伏着作者的很深的悲剧感。”[1]作品的悲痛、悲剧感是有的,但不是“隐伏”,而是实在的,可感的,容易引起读者情感共鸣的,即《边城》流注着作者的悲痛泪水。
《边城》之梦因泪水的流注而不幸、伤悲,《边城》之泪借梦的虚幻、浪漫而绵长、深远。梦幻与泪水的交织,使读者既从想象中得到美感,又从悲痛中产生共鸣,从而在表象、深层两方面受到感动,获得小说美的享受。《边城》虽不是宏篇巨制,也不能令人惊心动魄,却依然具有艺术魅力,正是产生于梦幻与泪水交织的艺术图景。李健吾一语道破个中因由:“他不分析,他画画。”“沈从文先生一类的小说,是叫我们感觉、想、回味。”[3]
参考文献:
[1]汪曾祺:《又读〈边城〉》,人民文学出版社编《中华文学评论百年精华》。2002年4月北京第一版。
[2]苏雪林《沈从文论》,人民文学出版社编《中华文学评论百年精华》2002年4月北京第一版。
[3]李健吾:《〈边城〉沈从文先生作》,人民文学出版社编《中华文学评论百年精华》,2002年4月北京第一段。
[4]沈从文:《从文小说习作选集代序》《沈从文选集》5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高固华,河南焦作师范高等专科学校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