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登高》与杜诗沉郁顿挫的美学意义

作者:刘宏凤




  沉郁顿挫是杜甫在《进雕赋表》中提出并为历来评论者所公认的杜诗的主体艺术风格。至于什么是“沉郁顿挫”,有人认为是语言刚劲,音律抑扬顿挫,意境雄厚,结构曲折变化,章法波澜老成,手法含蓄蕴藉;有人认为它雄浑但不高亢,苍凉但不颓靡,和天才诗人的天马行空般地任情奔放,挥洒自如,势不可挡地激情相比,是一种在某种力量控制之下情感的跌宕。笔者认为这种风格是诗人伟大的思想感情与精湛的艺术技巧铸就的美学品格,表现为写景抒情的悲壮之美和抒情手法的含蓄、曲折之美。
  在中国美学批评史上,沉郁与悲壮、雄浑、苍凉、劲健同属阳刚之美,在杜诗中,沉郁表现为作者调动种种艺术手段营造出悲壮的意境抒发作者的深沉、浓郁、浩瀚的悲情,以开阔壮大之景衬诗人忧愤之浓重,使天下万象与纵横汪洋的悲愤高度统一,达到悲壮,沉郁的美学境界。
  《登高》作为杜诗七律之冠,也是杜诗“沉郁顿挫”风格的典型代表。
  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
  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做客,
  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双鬓,
  潦倒新停浊酒杯。
  诗人不但善于选取那些概括性很强的大意象,如天地、江河、百年、万里等,让读者在时空阔大之中感受到境界的壮美,而且对一些常见之景也能够独出新裁赋予其以壮阔之象与宏大之情,比如“落木”用“无边”修饰,“长江”与“不尽”相连,兼以“萧萧”与“滚滚”拟声摹状,给人以时空飞速旋转的动感。同时作者还使用“同时反衬”的手法,在精心营造的阔大的背景中,将抒情主人公以一“独”字形象而出,抒情主体的渺小、孤独与空间之广阔、寂寥同时反衬,与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大景以寓大悲,诗人的悲情浓郁,“万里悲秋常做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这两句共十四字,两两递进勾勒出人生八重之可悲,重阳做客他乡已是惆怅满怀,何况常年漂泊,又值悲秋与故乡远隔万里之遥?登高远眺,已添愁思,何况是孑孓一身,疾病缠身的暮年老翁!这一联句句愁情,字字愁心,人生暮年,境遇至此,心情何其沉痛!
  诗人的悲愤是浩瀚的,从结构上看,颔联到颈联即是对比,又是呼应。好像是电影中的两组镜头:一个是暮秋之际,无边落叶萧萧而下,不尽长江滚滚东流,显示出时空交换的无情;一个是白发苍颜的老人,登高远眺。如果将他们组接在一起,便会发现那落叶、那江水宛然有了象征的意味,落叶的无边,江水的不尽与抒情主人公的羁旅、孤寂之情,是如此的暗合,这是一种无边无际,排遣不尽而又驱赶不绝,像时空一样无法限量的悲苦!
  杜甫的悲愤是深沉的,他的悲愤决不是一己之小悲哀,作为一个伟大的诗人,他以一介寒儒处卑微之位,却时时刻刻做着“位卑未敢忘国忧”的努力,风烛残年,抱病孤舟,仍瞩目中原战事,为“戎马关山月”而“凭轩涕泗流”。《登高》是身世之感与时事之概的结合,是个人情感与国家命运的牵合,是一己之荣辱与国家之兴亡的合奏!这就是杜诗的可贵之处,他从不局限于个人生活情感的小圈子,而是紧密的将个体的悲忧和时代的悲剧现实绾结在一起,使之集于一诗、一联,一句,让人更多的感受到忧愤浓郁,浩瀚深沉所带来的美学享受,透露出一个爱国忧民之士精神上的崇高与人格上的伟大。
  所以,我们说,《登高》中意象之宏大与情感之深厚,在崇高这个美学意义上取得共鸣,达到契合,从而汇成开阔壮大,雄浑苍凉这完美的意境,深刻而开阔,深沉浩瀚之忧与大自然的千幻万象相融一体,获得了沉郁的美学品格。刘熙载在《艺概》中评价说,“杜诗高、大、深,但不可及,吐弃到人所不能吐弃为高,涵茹到人所不能涵茹为大,曲折到人不能曲折为深。”其中的高、大也是此意。而其中的“曲折不能曲折为深”,则似乎是含蓄、蕴藉之意,这既是《登高》在结构和抒情方法上的特点,也是“顿挫”这个美学品格的涵义。
  中国古典诗歌抒情贵含蓄,是长期积累下来的民族审美意识向诗歌提出的审美要求,所以,诗人往往追求“言外之意”、讲究“言有尽而意无穷”。杜甫写诗,亦是如此,《登高》一诗,抒情含蓄幽深,曲折往复,情感表现既淋漓尽致又含蓄、深厚。
  首联借景言情,以为铺垫。一则是从地理环境出发,诗人选择了那些令人伤心的意象。夔州以风大猿多而闻名,所以诗人以“风急”开端,以哀音先声夺人,然后哀猿与风中急速回转的鸟儿,便进入了作者的视线,猿声凄绝,令行人落泪,而鸟儿迎风飞翔,不往回旋,好像无所依托。这些意象构成苍凉意象的焦点,悲凉萧索的意境突兀而至,奠定了作品令人伤怀的基调。二则作者为暗示自己的心境之凄凉、忧愤之浓重,采取了“情景相忤”的手法。首联中,“渚清沙白鸟飞回”一句,在常人眼中,秋日明净高旷的天空,依稀可见的水中小洲,是多么清美怡人的风景,然而心情沉郁的杜甫眼中往往失了颜色,与急风、哀鸣、孤鸟共同成为悲哀意境中的点染,悲情美景是不协调的,却又处于一个共同的环境中,本来能够娱人耳目的美景却时时触发着诗中的悲情美。明人陆诗雍在《诗铭总论》中对诗人“借景入情,点融成相”的功力很是推崇。
  颔联“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作者大笔如椽,浓墨渲染,以“秋叶”、“江水”为意象代表。在古典文字中,凋残之景易起悲伤之情。金圣叹《杜诗解》中说:“唐人诗中,每用秋字,每以暮字对,秋乃岁之暮,暮乃日之秋也,都作伤心字用”。瑟瑟秋风,萧萧落叶,滔滔江水,一派肃杀悲之景色。将悲情渲染得极为浓烈,虽无一悲字,但字字含悲,无一句言情,而句句含情。
  然后颈联、颔联情景相生,极写悲情之广阔浓郁,而尾联“艰难”一句,将一己之情与忧国之愤触合如一,以写悲情之深沉。至此,应该说通过作者的层层渲染,已将情感抒发的淋漓尽致,真正是悲情一唱三叹,蓄态用势深化了作者的情感。但作者所迫求的并不是情感的一览无余,一泻而尽,于是末句一出,让人大为赞叹,“潦倒新停浊酒杯”,用递进的方式,掀起了一个抒情的小高潮。诗人平生志大,却一事无成,劣酒浇愁,已是潦倒不堪,更兼劣酒新停,让读者不禁为诗人忧心忡忡,那深沉浩瀚沉郁之愁如何化解,何以排遣?从而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似乎是奔腾欲出的河水,突然被闸门挡住,听任情感的狂涛在心中汹涌回响,动人心魄,又意味无穷,真正给人以“顿挫”之感,它凝聚但不滞殆,低郁但不艰难。
  沉郁顿挫的美学风格让杜甫成为一个难以模仿、无法企及的高峰,究其形成的原因应该说是很复杂的,但主要是儒家思想对杜甫浸润的结果。杜甫“奉儒守官”的家族传统,使他具有儒家济世爱民的政治思想和深广的忧患意识;深厚的儒家修养,使他遵从温柔敦厚的诗教,追求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美学目标;这是天才诗人的坎坷经历,艺术家的敏感沉淀而成的人生情感与传统文人遵从传统文化的理性克制和冲突然后调和的结果。所以说,沉郁顿挫是一种适当而又适度地表现复杂、矛盾情感的方式,是在夹缝中求得的完美的境界。刘熙载在《艺概》中说:杜甫一生都在儒家境界内。大概也是此意吧。
  刘宏凤,河北张家口教育学院宣化分校中文系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