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词对社会政教道德的叛逆
作者:张燕舞
与正统文学的诗、文不同,唐宋词从产生、发展、繁荣到消亡,在其存在的全过程,无论是读者还是作者,社会上绝大多数人都将之视为游戏文学、娱乐文学,采取一种既爱赏又鄙视、既欢迎又贬斥的矛盾态度。因此,词就无需受到载道、言志的封建政教道德的束缚,以纯文学、美文学的角色活跃于文坛。事实上,唐宋词的真和美,主要就只是在歌筵洒宴间娱乐和游戏而实现的。甚至连爱国大词人辛弃疾也是如此。其门人范开在辛弃疾49岁时所作《嫁轩词序》就说:“公之于词亦然,苟不得之于嬉笑,则得之于行乐;不得之于行乐,则得之于醉墨淋漓之际。挥毫未尽而容争藏去。或闲中书石,兴来写地,亦或微吟而不录,漫录而焚稿,以故多散逸。”这篇序辛弃疾肯定读过,甚至修改过,所言最为真实。
词的接受过程与一般文学作品的接受过程也不同。一般文学作品是案头文学,其接受程序是:文本至读者。词为音乐文学,要求配合乐曲歌唱。因此,其接受程序就有两种情况:
1、文本至歌者兼读者至听众。
2、文本至读者。
在唐宋时代,词的文体或通过歌者的中介传递给听众,或直接诉诸读者阅读,值得注意的是:当时的歌者基本上为歌妓——一大批地位卑贱且失去人身自由的“十七八女孩儿”。唐宋词的以美人爱情为基本题材,就与歌妓在宫庭、官府、公共娱乐场所和私家的普遍存在有密切关系。大量的爱情词就是在歌筵酒宴间,词人应歌妓之请而创作或赠给歌妓的,内容亦多为文士与歌妓的婚外恋。这种恋爱作为包办婚姻制度的补偿形式流行于唐宋时代。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捆绑成的夫妻往往没有爱情,封建礼教更加否定爱情,扼杀爱情,而人类本性又需要爱情、追求爱情,因此,爱情的美好价值就通过这种为礼教所不容的婚外恋表现出来。
这样,爱情词首先就反映了人性人情与封建政教道法尖锐的矛盾冲突,作为叛逆封建礼教的精神文明形式而呈现出强烈的悲剧美,引发出文士的怀才不遇与美人的红颜薄命在爱情焦点上的心灵共鸣。以中国传统文学的真、善、美标准来衡量,爱情词确实既真且美。善不善呢?这个分歧可就大了。从封建礼教的眼光来看,“万恶淫为首”,“爱情”与“淫”同义,自然是恶而不善的。但从人性人情的角度立论,就会得出相反的结论,统治阶级的思想就是统治思想,封建社会的习俗就是不容忍自由爱情的,何况是婚外恋,更何况是超越等级界限的士大夫文人与卑贱歌妓之间的恋爱。据叶申芗《本事词》载:岳州教授陈诜与营妓江柳恋爱,知州孟之经恼怒不已,对江柳施以重棒刑罚,还残酷地在她眉间刺上“陈诜”二字,押送辰州乐营管制。陈诜便变卖全部家产,得钱干缗赠送江柳,更赠情词一首:“鬓边一点似飞鸦,休把翠钿遮。三年两载,千扪百就,今日天涯。杨花又逐东风去,随分入人家。要不思量,除非酒醒,不照菱花。”这首词写得情深意重,鲜明地表达了这位小小教授的硬骨头精神和对爱情的忠贞。他嘱咐江柳不要用漂亮的首饰去遮掩眉间的刺字,就是要她一生一世记住这笔仇恨债;他倾诉了自己对江低等永不相负的恋情——自己虽然悲痛得整日喝酒,但只要有知觉照镜子,就会想念,就忘不了她的含冤负屈。封建礼教的重重禁制,社会地位的天差地别,豺狼官僚的残酷压迫,都没能使这位小教官屈服。且不论此词的艺术性如何,但作品所表现的那种为爱情自由而战的无畏精神,却闪耀出了真、善、美的夺目光彩。
宋词的另一类大题材便是爱国抗战。爱国,也就是爱封建专制的赵宋王朝。这本是很正统的,应受到统治者嘉奖褒扬的。可是,南宋小朝苟安江南,先后对金、元采取屈辱投降的卖国政策,爱国与忠君发生了尖锐冲突,构成了爱国有罪的奇怪现象。爱国词在南宋往往就成了“叛逆”词。最明显的例证,是胡铨在南宋与金人签订绍兴和议前冒死上奏反对议和,结果被押送新州编管。胡铨在新州作《好事近》爱国词,“郡守张棣缴上之,以谓讥讪,秦(桧)愈怒,押送吉阳军编管”(《挥麈后录》卷十),当胡铨编管新州时,寓居三山的张元干,作《贺新郎》爱国词赠后,亦被追赴大理寺,遭削籍除名处理。
在南宋王朝,与爱情缺失一样,爱国也有罪,其抒写爱情、爱国情怀的词作便都被封建政教道德视为异端。可是,爱国的民众、爱国的硬骨头士大夫却迫切地需要、欢迎这些激扬爱国热情、抒发爱国悲慨的优秀词篇。无论小朝皇帝与主和臣僚们怎么样仇视,爱国词在民族危机四伏,民族灾难深重的南宋依然非常风行,并出现了伟大爱国词人辛弃疾,形成了爱国的辛派词人群。
更值得重视的是:美人红颜薄命,文人怀才不遇、志士壮士难酬、及爱情违法、爱国有罪的不合理现实,又在宋词中造成了爱情与爱国联姻的情感基础。情歌缠绵悱恻,战歌慷慨悲壮,或在慷慨悲壮的战歌中夹杂着哀怨深婉的情歌之声,或通过哀怨深婉的情歌形式抒发强烈的爱国情感。这都是宋词中最常见的现象,尤其是许多著名词人词作的共同特征。这里,英雄气盛与儿女情长获得了最完美的统一。试看姜夔《满江红》:
仙姥来时,正一望千顷翠,旌旗共乱云俱下,依约前山。命驾群龙金作轭,相从诸娣玉为冠。向夜深,风定悄无人,闻佩环。神奇处,群试看。奠淮右,阴江南。遣六丁雷电,别守东关。却笑英雄无好手,一江春水走曹瞒。又怎知,人在小红楼,帘影间。
这是一首迎送神曲。所写女神为巢湖圣姥。圣姥原为一位美丽的爱情女神。可是在姜夔笔下,圣姥既保持了爱情女神的传统特色,更成了一位抗敌的英雄女神。她“人在小红楼,帘影间”,同时也能“奠淮右,阴江南。遣六丁雷电,别守东关”。这种变化,鲜明表现出姜夔的抗金卫国理想,达到了爱情与爱国的有机融合。
宋词中爱情与爱国在情感内容和表现形式上的有机融合,除了长期的民族矛盾和民族战争所造成的社会环境和时代条件外,双方还存在着共同的凝聚点:首先,爱情与爱国构造了人类最美好的情感领域,都具有强烈的美的追求价值。其次,这两种最美好的情感,在南宋同时处于“叛逆”位置,受到最强大的压抑和摧残,双方在忧患意识的基础上产生了强烈共鸣,无形中促进了有机的融合。最后,美人香草的比兴手法的高度发展与广泛运用,又为双方的融合提供了最适合的艺术表现手段。
总的说来,词体由于在爱情与爱国两大题材内容上对封建政教道德的叛逆,使其遭受到封建政教道德的高压。这种高压,不但没有能扼杀词体,反而使这两类题材的词作在宋代极大地繁荣起来,又大大促进了双方在内容和形式上的融合,终于使宋词成为了“一代之文学”。究其原因,就在于广大民众的迫切需要。这就充分说明:当一种精神产品获得民众普遍喜爱之时,当千百万读者从这种精神产品中获得审美上的极大满足之时,它就具有了不可战胜的旺盛生命力。这时无论怎样强大的外界压力也消灭不了它,就像压在巨石下的野草,一旦逢春,它就会蓬蓬勃勃地生长。唐宋词,就似白居易笔下的“离离原上草”,唐宋时代统治者消灭不了,千秋万代的读者仍会不断地予以欣赏,并从中获是审美上的精神满足,创造出更丰富的思想情感内涵。
参考文献:
1.马积高、黄钧《中国古代文学史》湖南文艺出版社1992年出版。
2.孙英《古典文学理论之最》花山文艺出版社1987年出版。
张燕舞,湖南涉外经济学院中文系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