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从文让人

作者：李华章

　　在阅读沈从文中，我读到晚年沈从文曾在湖南所作的三次讲演，以及他与美国学者金介甫的访谈录，不仅内容丰富深刻，而且鲜为人知。我们可以从中找回一位大师的音容笑貌，尽享他的人生感悟。沈从文原名沈岳焕，苗族，1902年12月28日出生于湖南凤凰县。十三四岁当兵，流荡在沅水流域和湘川黔边界，有一次，他军队里的一位上司，是个胖子军阀官，一时心血来潮，便按照孔子的“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这句话，帮助沈岳焕改名沈崇文。后来他自己又改为沈从文。这就是沈从文名字的由来。直到1980年6月，在与金介甫对话时才公开出来的。他幽默地说：“其实我是不文不武的。”然后呵呵一笑，“我又住在崇文门，一种巧合吧!”按照中国的传统习惯，给孩子取名儿，大多寄托着父母亲的一种心愿；孩子长大后欲改名字，也寄寓着人生的某种理想。沈从文这个名字就有一种浓浓的味道在其中。
　　因为这个名字，我重又去了湘西凤凰古城。在拜谒沈从文墓地时，我心有一种感触总是挥之不去。那座坟茔极特别。实际上就是一块自然天成、未经雕琢的花岗岩。在岩石背后，镌刻着张充和女士(沈夫人张兆和之姐)的一幅敬诔：
　　不折不从 尔慈尔让
　　星斗其文 赤子其人
　　字里行间嵌藏着“从文让人”四个字。我一边诵读，一边轻轻抚摸，从手感中发现已被许许多多敬仰者用手、用心把它磨擦得光滑发亮了。我被深深地感动了。“从文让人”，在很大程度上概括了沈从文一生为人的个性特点和人格魅力。
　　“上善若水”。我记起1953年的一件事来，那一年，沈从文的大部分书的纸型，突然被书店所烧毁，开明书店通知说，他的书“过时了”。祸不单行，在台湾也被禁止出版。面对这一残酷的打击，沈从文表现出极为罕见的平静，其忍让之心真是超人。他喃喃自语：“我也觉得烧掉倒省事。国内我倒没觉得惋惜，国外嘛我也没寄托希望。因为，我已有新的工作(做说明员——引者)。但是，现在国家又有新的文艺政策，有机会让我旧作一部分再印出来……。我仅仅剩下一本样本，一下子不容易找。”沈从文对于遭遇的不公平，总是心态平和，默不作声，更不敢生气，他心静似秋水一样。
　　年轻的时候，沈从文与丁玲、胡也频是要好的朋友，没少帮助过她们。1931年1月，天寒地冻，胡也频找他，沈从文见胡也频穿得很少，就把自己新做的棉袍给他穿上。胡也频后来被秘密枪杀。沈从文在悲痛中写出了《记胡也频》；1933年，丁玲被人出卖，也神秘地“失踪”了。沈从文在白色恐怖中，不顾个人安危，迅速地写出了《丁玲女士被捕》和《丁玲女士失踪》，公开揭露，表示声援和抗议。不久，又写出了《记丁玲》长篇纪念文章，洋洋几万言，都是关心丁玲，充满友好善意的。尤其是为丁玲的自由四处奔走、呼吁，竭尽全力。可是，因为在《记丁玲》中涉及她与冯达的事，这是丁玲的“伤”，所以她不高兴，翻脸骂沈从文，恨沈从文。20世纪80年代，丁玲写了一系列矛头指向沈从文的文章，指责他为“胆小鬼”等等。而沈从文尽管很伤心，仍胸怀宽广，非常宽容。他对金介甫说，“让她骂骂，我也不要紧。”充分表现出他的“从文让人”的大家风范!他始终相信：“论公平还是读者公平。”
　　在1987、1988年，据说，沈从文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而且基本倾向于沈从文。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最终没有评上。当时，私下为沈从文打抱不平的人很多。可他本人对此没有太大的反应，依旧以平常心态，处之淡然，就当未有此事一样。即使是对身边的助手和接近的友人，也从不说及这次评奖的事。对待这一人生的殊荣，他没有斤斤计较其得失。当然，也不是说他连“殊荣”都已麻木了。据一位学生观察，“沈先生从此身体好了起来”，个中似乎也透露出沈从文内心世界的一点隐秘。谁不为荣誉而心动而欣喜呢?!
　　沈从文的一生，是曲折坎坷的一生，是饱经沧桑的一生，但也是光辉灿烂的一生。他以高尚的人格和不凡的成就，长留在中国和世界读者的心中。他晚年的口述和讲演，其言也善，其意尤真。可是，沈从文甘于寂寞而终不寂寞!
　　李华章，著名散文家，现居湖北宜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