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谁在暗夜里说冷

作者:方格子




  电话是凌晨时候响起来的,那时我正躺在沙发上,这是一张双人沙发,小夜布衣坊的手工,是我自己出钱买了又找工人搬进来的,现在,我把身子窝在里面,电话机我已经移到沙发的扶手上,这个小小的地方在我的精心设计之下,所有的空间都充分运用,而且布局是这样的恰到好处,这个冬天的大多数夜晚我都在沙发上工作。在我丈夫几次歇斯底里之后,我甚至还在沙发上过夜。
  我的工作是一个午夜声讯台的接线员。我的工作是聊天,聊天时间越长,赚钱越多。
  今天晚上,我有点累,刚才连续接了三个多小时,手发麻,耳机套在耳朵上,生痛生痛。现在,我懒得把耳机套上去,随手拿起话机,我很快调整好音色,用一个甜甜的,但绝不腻心的声音送出问候,你好,我是米初。
  电话里没有声音,我又重复了一下,我告诉他,我是新月之声的米初,现在,在这个夜里的两台电话机里,只有你和我才能听见彼此的声音,我们单线联系,请放心,想说就说。还是没有声音,我感觉得出对方是在听,我说,你听得见吗?随后,我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带点绝望的味道,而后,电话喀哒挂掉了。需要说明的是,尽管对方没有说一句话,但是,他已经需要付出电话费了,看了一下时间,32秒,我拿起笔,在工作日记上写下:11月13日。凌晨。接通电话,没有交谈。辨不清男女。时间:32秒。一分钟计。一元钱。我很理解刚才这个无声的人,很多时候对方都是那样,千言万语的样子,但是一听到我们的声音,忽然觉得什么都不用说了,光是听着我们温软的声音便是享受,这得感谢我们经理,这个女人为了使我们有一口好的腔调,特地请了国内顶尖高手来指导,我的丈夫有一次开玩笑,打个电话到热线,我接起来,惯常地问候,谁知他突然慌张起来,说要找米初,我说我就是米初,丈夫在电话那头愣住不说话,后来,我说了一些我们夫妻私语,他才如梦初醒的样子,说,米初,这声音,像棉花,挨到哪里哪里就暖。我笑笑说,夸张了吧。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基本处于安静的状态,没有电话,这对于我来说,是喜忧参半的。我们新月之声有十二部电话机,二十四位接线员,我们每天的工作是聊天,不停地聊,天文地理,从远古到蛮荒,从原始到时尚,我们的工作台上总备着西瓜霜润喉片,胖大海,或者还有蜂蜜,那都是润喉的,能够让我们的声音变得甜而不腻,脆而不干。我们经理是个四十岁的女人,戴副秀郎架的眼镜,口红不是口红,是口黑,牙齿白得像假的,一张嘴就是一个暗夜僵尸,当然是有体温的。她每天两次的巡视对我们来说,是炼狱般的经历,她总会在恰当的时候,来到新月之声声讯台,把我们集合在一起,然后,她会说,这个月我们的话费明显下降,上个月是24万分钟,今天已经是二十三号了,话费才16万。你们自己心里要有个数,不要把你们的同情用到这里来,对方不需要心疼他们的电话费,你们需要做的就是尽量延长聊天时间,就像延长一次快感的时间,要知道,每延长一分钟,你的工资单上就会多出相应的银两。
  我们的声讯台有一个宽敞的大厅,四百多平米,用玻璃间隔成二十四个工作间,每人一间,我们一进到这里,就得换上一身衣服,是粉色的纯棉套衫,上面绣满了心字,上衣是斜领开衫,没有纽扣,两片门襟叠起来,然后用一条柔软的绒丝带松松地挽在腰间,甚至有时候我们是不用穿内衣的,因为那衣服太妥帖了,加上那长裤,宽敞的裤管,刚刚够到脚踝处,整个人感到温暖安静。经理对我们说,这不叫工作服,叫心灵慰藉衫,经理说,我们都是夜晚的心理医生,穿上心灵慰藉衫,细心感受自己的与众不同,女人的千娇百媚都会油然而生,还有,母性。经理特别强调说,你们都是母亲,从接通电话的一刻开始,工作间没有别人,只有一种角色。女人,母亲。这样的训话总是让我们感到毛骨悚然,女人。母亲。这两个词语在这宽畅的大厅回荡。而我总是以我顶尖的速算技术,在三十秒内算出:24万分钟,换算成小时,那就是4000个小时,一个人打1个小时,那就得4000个人来拨打我们这个电话,我不敢想象,这个城市会有那么多需要倾诉的人吗?
  今天晚上我的安静并不是好事,这个月,我才完成了4万分钟,在这个台里,我的话费一直处于领先地位,这和我的收入是成正比的,对方付一元钱的话费,我能拿到两毛五分钱。也就是说,这个月,我就算在接下去的七天里一个电话也不接,我也能拿到一万块钱,我属于高收入者。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下班,看到亮晶晶的日子,我又一次感叹,“白天不懂夜的黑”,世界原来是不一样的。经理没有回家,窝在一张沙发上,这个女人的丈夫前段时间把火车开出轨道了,和外面的女人风花雪月了四个月,后来又把火车开回家来,对我们的经理说,外面的风景也不怎么的,我们看到经理的双眉皱起来,脸色不好,像被人扇了几个耳光,我在沙发旁伫立半分钟,觉得无趣,轻轻带上门出来。
  街上行人不多,洒水车已经开过去了,路面潮湿不堪,垃圾被水冲到了一边,人行道落满了树叶。十一月的凌晨,寒意越来越浓。我忽然想起刚才那个电话里,轻微的叹息,是个男的吧,因为婚外恋上了一个女子,但是家里的妻子是那样的可圈可点,所以犹豫;是个女的吗,男人很晚回家来,一回家就睡着了,女人不经意中看到丈夫口袋里居然留了一支别针。诸如此类,在我的电话里成了永恒的话题,都市大约就是那样的罢,男人。女人。纠缠。恩爱。一路走着,我又想起丈夫,现在一定刚刚躺进被窝,相信他是等了又等,洗过一回脚,又冲过两次身子,渴渴地盼我回家,回到家里,和他做爱。我有一次问丈夫,是不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是为了床上那事。丈夫宽容地对我笑笑说,累了,睡吧。睡吧。
  经过江滨西大道,看见很多渔民已经把船停到了亲水码头,一个女人从舱里出来,脸色焦黄,像刚经历一场烟熏火烤,站在船舷梳头,男人还躺在舱里,手伸出来,扯了扯女人的裤管,女人弯腰进了舱里,手里还紧捏着梳子,很快被压在男人身子下面,忘了拉上布帘,船在富春江里轻微地摇晃着。这是突然间发生的事,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我满以为那些男女私情都要在暗夜里进行。天亮了,各种声音响起来,生活的味道愈加浓烈。
  回到家,丈夫已经睡了。近来,我和他发生了多起人民内部矛盾,原因说不明白,我和他的职业千差万别,他是个作家,作家总是靠一点可怜的想象然后通过烟熏酒泡,把那些想象转化为自己的经验,然后在电脑上毫无表情地敲出来,当然偶尔敲到激动的时候还是会像真的一样捶胸顿足甚至也要流一点眼泪。但是,在我看来,都是假的,我始终认为,好的小说都是在路上,是进行着的,而不是坐在电脑前想出来的。由此我对我的作家丈夫总有那么一丝丝不屑,这让他忍无可忍,他觉得我对他的不屑是污蔑了伟大的文学,在我们一来二去的争执中,总是他占下风,他很清楚地意识到,要是他不由着我一点,在床上他就要不到我,这对他来说,是更加的忍无可忍。
  说真的,对于工作,我还是有点矛盾的,记得那次经理给我们开会,我们穿着那套心灵慰藉服站在一起,苏曼突然说了句,嗨,我们像不像慰安妇。这个重大发现把我们给吓着了,是啊是啊,战争年代,那些被征用的女人是肉体慰安妇,我们呢?那就是精神的慰安妇了,但是这样说也不完全对头,因为我们聊天的内容是不能涉及性的,电话自动设置了屏蔽功能,一旦有关于色情的内容,不但对方听不到,而且听筒还会传出嚣叫,那是一块枯萎的天地。有一次,有个话友讲故事给苏曼听,说,有个客人去理发,问小姐芳名,小姐说到里间再告诉你,客人跟小姐到里间,小姐就要宽衣,客人来了兴致,边动手边说小姐,你还没告诉我芳名呢。小姐从容不迫的样子,然后慢条斯理地说,松下带子,客人一愣,很快接口说,小姐,真巧,我的名字也是四个字的,叫龟头正雄。苏曼虽然有很多同居男友,但总是不谙男女更深的内涵,出来问经理,经理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说,下次不许谈这种话题。又补了句:狗日的流氓。也就是说,我们这些精神的慰安妇是必须做到无色无欲的。也许正因为如此吧,我的作家丈夫对我的工作很放心,他每天窝在家里写作,写那些都市情感小说,间或掺进一些床上戏。
  

[2]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