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田禾乡土诗写作的新空间

作者:邹岳奇




  田禾从20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就集中精力从事乡土诗写作,至今出版了十多种乡土诗集,并且在《诗刊》、《人民文学》等多次获得诗歌奖项,成为湖北九十年代乡土诗的杰出代表。田禾的乡土诗以自己独到的视角、深入的思考、真切的情感与高超的诗艺技巧开拓了中国乡土诗的新空间。主要体现在:
  一、以人物为关注的中心,丰富而深刻地表达农民的忧郁与痛苦,农民的忧郁与痛苦,正成为了一种具有独到内容的时代痛苦。“黑土。黑土。村庄的孩子也这么喊他/黑土戴顶草帽:像个黑锅盖/他的家,穷得只要搬动一口铁锅。/也就从前村搬到了后村”。(《黑土》)作为诗人的老邻居,“黑土”是一幅多么令人触目惊心的生存图景:不到半老,门牙就掉光了;支气管炎和哮喘长年累月,却没有钱医治;正是因为穷,才讨不到老婆,没有自己的家庭生活;他时常背柴,又到土地里将杂草除掉,并不是不勤劳;他却没有自己的名字,因为长得黑,小孩子们也叫他“黑土”;他唯一的家当就是“黑锅”;“黑土戴顶黑草帽:像个黑锅盖”的意象,并不是一种戏谑,而充满一种深意;他自己所有的财物,就是那顶“黑锅”。诗人的情感在叙述时并没有表露,却在故事的背后饱含着与深藏着。中国南方农民的悲苦命运在此诗得到生动而具体的表达,虽然略显夸张,然而从本质上来说却具有某种程度的普遍性。“土碗里盛满米饭/农民端在手里/生命随着一碗米饭/而延续下来//土碗里没有米饭了/吃饭的人/也永远不再吃饭了/土碗倒扣过来/就变成了/一个农民的土坟”。(《土碗》)这是为人所称道的一首诗,认为是现代的“悯农图”,像白居易的《卖炭翁》那样的经典;此诗也正是对中国南方农民悲苦一生的命运之写照;不仅表现了“民以食为天”的真理,并且以简略的构图表达了农民生存的卑微、希望的渺茫;那山坡上许许多多的坟,看来是多么地令人触目惊心。以上两首诗都以人物为中心,写农民兄弟的苦海无边与不能掌握命运的现实,深切地表达了当代农民的心声,也揭示了当今农民的命运。当然,诗人所表现的农民也只是农村生活的一个部分,主体的人群之生活与命运是得到很大改善的;不过,只要是生活的真实,诗人就有表现它的权利与自由,并且他是出于对农民的关怀与诗人善良之天性。
  二、以文化为底蕴表现一个民族美好的心灵。没有文化底蕴的诗也许难得称得上是真诗与好诗,田禾的乡土诗并不全是乡土气息,文化气息与艺术感是相当强的,真实而生动地展示了当今中国南方农民的文化心理与文化趣味。“黑皮好久没有消息/她急得打转转/汽车来了,一闪而过/汽车走了,一闪而过/黑皮没有回来/冬天的雪,把年/埋得很深很深了/黑皮还是没有回来”。(《黑皮媳妇》)在这里,引人关注的有三类人的意象:一是“黑皮”,一是“黑皮媳妇”,一是黑皮的“两个孩子”。诗人并没有交待故事发生的背景与人物的来龙去脉,也不知黑皮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他的媳妇盼了一季又一季、想了一年又一年,到了冬天冰雪深埋的时候,还是没有回来;黑皮媳妇哭得死去活来,两个孩子也哭闹不已,天也昏、地也暗。黑皮媳妇对于自己的男人的痴情,其实就是一种乡村人情的体现,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妇道、妇德的挖掘。她对于黑皮的深情,以及在无端的打击面前负起抚育两个小孩的重任,一个贫弱小女子的可悲命运,真是令人声声叹息。“孩子口衔乳头,吮吸着/奶水。远远就能听见/大口大口吞奶的声音/细嫩的小手,在母亲的/另一个乳房上,轻轻地/揉捏着,抚摸着/孩子摸着摸着,就睡着了。”(《奶孩子的女人》)诗人在这里描绘了一幅乡村妇乳图,并且表现了一个女子为了自己的小孩能够成长,那种只有母亲才能感觉得到的欣喜心情;母子之情是如此可贵,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呵。“她”看着自己的小孩为什么会发笑呢,因为她想到她怀中的小孩,也会像那个刚走过的小孩子一样长大成人,并甜甜地喊自己为“妈妈”。
  田禾对乡间亲情的表现是动人的,他多次写到自己的父亲与母亲以及其他的亲人。“当我老了的时候/我就回到故乡/住进我当初的老房子/让故乡的山泉/那是最干净的水/周身洗个透//然后挽着妻子的手/从田埂上/走一圈。”(《当我老了的时候》)叶落归根是中国人的传统,对故乡充满深情的诗人,自然也不例外;在此诗中诗人要用故乡的泉水洗净自己,挽着已经年老的妻子,在自己家乡的田埂上走一圈,这是如何令人动情的一种选择,所体现的自然是一种美好的心灵,是一种中国农民所拥有的美好情感的表达。诗人为了在乡土人生中发现一些生活的亮色,更多的时候是对美好心灵的一种揭示,一个善良的民族、一个故土难离的民族、一个重人间亲情的民族,就这样生动而丰满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
  三、以事件为对象表达自己对于时代暗处的隐忧,有的时候具有一种揭露现实的意义。田禾诗中存在的对于社会阴暗面的描写,其情感基础是正义的、光明的。“断氧的瓦斯,黄土、黑煤、石头和草/十万黑暗与十万哭声/把来自河南、四川和江西的213名矿工/埋在了3000米深的漆黑矿井下/有几个早上还在咳血/两个昨天才从医院出来。他们很多人/一年没有回过一趟家/现在他们被埋在了深深的矿井下面/213名矿工。他们再没有身份/他们最多是以前的挖掘者/是熄灭的213盏矿灯/是眼前的矿难/是一次事故/是三万块钱/是一亿年以后的煤炭”。(《矿难》)诗人以一次矿难为表现对象,对莫名其妙而死亡的农民表达了自己深深的同情与哀悼;诗人并没有揭示造成这一次矿难发生的原因,但它与政府有关部门、煤矿管理者总是有着这样那样的关联,因为那毕竟不是自然灾害。诗人并没有发出什么感慨,也并没有尖锐的批评,但在对事实的叙述中,诗人的情感倾向是让人深思的。来自三个省的213名矿工已经遇难:其中有两个昨天才从医院出来;有几个早上还在咳血;很多人一年都没有回过一次家,没有见到自己的老父、老母与妻儿;可是今天,他们被埋在了3000米深的矿井里,要变成未来的煤炭,成为后人的能源。田禾的乡土诗直面生活真实、反映生活现实、揭示生活阴暗,说真话、抒真情、求真理,其思想价值远远超越从前的一些乡土诗。
  四、以传统诗词为基点,融汇民间歌谣与外国诗歌,创造了具有一定现代性的乡土诗歌。乡土诗是不是总是以“土”为标志,以简略为艺术的图式?田禾乡土诗在艺术有着自己的独到追求,让九十年代的湖北乡土诗发展到了一个新阶段。“起风了。唯一悬在空中的月亮,/没有被吹落/我回到村庄的时候/一条黄狗跑过来/紧跟着我。这时/我看见家门前的夜/被风吹得比秋还薄了。”(《起风了》)在这首诗里,人物与事物都相当繁复,有“大伯”、“我”等人物意象,有“鸟儿”、“驴子”、“黄狗”等动物意象,有“风儿”、“月亮”、“家门前的夜”、“秋”等自然意象,不论是从结构还是从意象、语言、时间与空间建构上来说,并不像从前的民歌那样的简略,倒是很像中国唐诗如《春江花月夜》,只是没有那样的多彩色调,语言也不像那样的典雅与华美,田禾的诗在主体上还是以口语为主的现代汉语。表面上看起来,好像过于平白,其实是有其深深的愁绪于其中的,有其浓浓的乡情于其中的,其所表达的主题与精神是复杂的、深刻的。如果说这一首像唐诗,那么后一首则像绝句:“说出这两个字/天就暖了/草就绿了/花就开了//写出这两个字/田要平了/地要整了/种子要怀孕了/吃草的羊儿要上山了//唱出这两个字/狗也跳了/猫也叫了/发情的动物也恋爱了。”(《春天》,《大风口》128)中国历史上写春天的诗可谓多矣,但田禾此诗却真还有一些新意与新境:“说出”、“写出”、“唱出”,虽然结构相同,意义上却有一种层层深入的结构关系;在意象上,每一节所呈现的也更进了一层:“天暖”、“草绿”、“花开”;“平田”、“整地”、“下种”;“狗跳”、“猫叫”、“动物恋爱”。在季节上和意义上,也都是一种递进的结构,可以见出诗人独到的艺术构思。全诗就只有三个小节,意象的构造却相当繁复,生命的勃发、人间的可爱等,于诗表现得相当充分而深厚。
  田禾的乡土诗之所以能够开拓出新空间,原因是多种多样的,最重要的在于他对故乡的热爱之情,热爱自己故乡的山山水水,热爱那些土里土气的农民。他曾经这样说过:“他们诚恳得可敬,朴实得可爱,我与他们有着一种割不断的血肉情谊。我爱他们,同情他们,我曾发誓过,我要用我手中的笔写尽他们一生的苦难,让他们的苦水从我的诗歌里全吐出来。”(《大风口·后记》)同时也与他的诗学与诗艺修养有关。田禾出生于湖北大冶乡下一个叫张山吴的小山村,与那里的乡土有着根与叶的关系;后来到汉求学,并长期在湖北省作家协会工作,阅读了大量的中外文学名著,具有很高的艺术鉴赏力和语言表达能力。一个杰出诗人的出现是不容易的,因此我们要珍惜他所取得的成绩。祝愿我们的诗人在未来的岁月里能够写出更好的诗作。
  邹岳奇,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外国文学研究》常务副主编、湖北省作家协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