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人家
作者:红 柯
有关爷爷种土豆有两种说法。其一,沙土地长出的土豆质量好,可离村子太远,谁都想在村子周围种庄稼。其二,那是爷爷看中的一块墓地,沙丘环绕,都是典型的准葛尔沙丘,长着红柳和梭梭,远离尘嚣,正是老人安寝之所。可爷爷的生命力远远超出他本人的预料,在他预计到的离开人世的时候,他还活得好好的。棺材都准备好了,他的老伴,十多年前就离开了人世,老头就把老伴埋在绿洲与沙漠相交的地方,也就是种土豆的地方。据说奶奶是个病身子,吃的药跟吃的粮食一样多。奶奶被折腾苦了,一定要爷爷把她埋在清静的地方。“你就不要陪我了,你要找一块好墓地,我打扰了你一辈子,我都不好意思了。”“死老婆子胡想啥哩。”爷爷根本不理奶奶这一套,该干啥还干啥。老头在墓地转悠的时候,手也不闲着,扛着铁锨清理老伴坟头的杂草,清理完了也不累,手里的铁锨就深深地扎进大地。长着浅草的沙土地带,大地只结一层硬壳,使上力气就能翻地。老头一口气翻了一大片,整整一上午,太阳升到天顶的时候,已经是相当壮观的一块好地了。那正是春天,草木发芽,万物复苏,老伴的坟头已经被新开出的土地隔开了,再也不荒凉了。坟头有沙枣,有红柳,还是显得凄惶。土地开出来就不一样了,大地的肺腑之气散发出来了,大地的呼吸喷到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有一种切肤之感。老伴没死,坟是有生命的。老头很兴奋。老头就种上了土豆。沙土里长的土豆好啊,又粉又嫩,个儿又大。用老头自己的话说,他把太阳引到墓地上来了,土豆就是太阳之子。老头年轻的时候就明白这个道理。
第二年秋天,也就是八月底吧,孩子离开爷爷去镇上上学,黄狗高兴坏了。黄狗老实了大半年实在是按捺不住了,狗东西跟个大人一样,很从容地摇摇尾巴舔孩子的手,谁都能感觉黄狗内心那巨大的喜悦,它要独享爷爷的好处了。
爷爷——
村庄消失的时候孩子流泪了,到底是个孩子,绷不住了。
在学校,孩子跟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谁都不会轻视他,甚至包括老师。而且不是一般的老师,是北京来的大学生,正确的说法是志愿来西部支援教育事业。课讲得好,课外活动的时候还放电视,是大学生们带来的光碟。大漠深处的孩子们看到了故宫,看到了圆明园和长城。这些内容在课堂上要提问的。孩子第一个被叫起来了,事后想起来这个孩子是整个学校第一个回答北京老师提问的学生。孩子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北京太好了,就是太偏僻了。”
老师不敢相信,又问了一遍,学生们也瞪大眼睛,都以为答错了,可孩子清清楚楚地告诉大家。
“北京好,就是太偏僻。”
教室里静了好长时间。这个女老师太年轻了,二十出头吧,戴一副眼镜。她摘下眼镜擦一擦又戴上,她走到孩子跟前,问了孩子的名字,还摸了孩子的头。
“我有你这么大一个弟弟。”
女老师回到讲台上,讲她的家乡,大概是内地一个贫困山区,努力学习考到北京的大学里。
“这个同学所讲的我在大学二年级才明白过来。他讲得这么好。”
(选自《山花》200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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