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从显隐说看《扬州慢》的抒情艺术
作者:徐旭平
海德格尔的“显隐”说认为,文学艺术中的“美”或“诗意”乃是“不在场者”在“在场者”中的显现。“在场者”即“显”,“不在场者”即“隐”。也就是通过“隐者”来表现“显者”的思想和情感。倒过来说,也就是通过“在场者”显现其“不在场者”。由于隐蔽的东西是无穷无尽的,所以诗意和优秀的艺术品往往能给人无限的想象空间,使人在它们面前流连忘返,玩味无穷。这是西方现代美学的一种观点,和我国古代刘勰提出的“隐秀”说可以说是不谋而合。“隐秀”说指的是古典诗歌意在言外、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特点。具体说来就是我们的很多诗词作者们其实是不自觉地运用了双重主体抒情的方式来表达情感的。与西方独唱似的诗歌抒情方式很不一样的是,我们还采用了合唱的方式。古代很多优秀的诗词作品,其实是早就深得这一理论之妙的。如杜甫的《月夜》,南朝民歌《西洲曲》,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作者都在无意之中运用了这一理论。而姜夔《扬州慢》,可以说是这一理论的最准确的佐证。它说明了早在中国古代,我们杰出的词人们已经发现并运用了这一理论,只不过是不自觉地运用而已。全词写到:
淳熙丙申至日,余过维杨。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余怀怅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一、两个抒情者,姜夔是“在场者”,杜牧是“不在场者”。一显一隐,异代唱和,彼此映衬。
读完这首词一个很突出的感觉,就是面对着南宋已经成为废墟的同一座扬州城,词中分明有两个抒情主人公存在。一个是站在已经成为废墟的扬州城里,徘徊在二十四桥边,满怀感伤、触目皆是冷景的姜夔;一个是曾经在扬州生活过,留下了大量吟咏扬州风物诗歌的,对扬州的风物人情有独到的发现的晚唐诗人杜牧。前者通过自己的所见所闻和所感,直接诉诸每一位这首词的读者,让读者和他一同去体味战乱后扬州的荒凉景象和至今“犹厌言兵”的扬州人的巨大的心理创痛。而后者以自己独到的艺术视野,发现了扬州的美丽和繁华,用诗歌记录了自己在扬州的裘马轻狂的放荡生涯。词上片中的“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暗用了杜牧《赠别》中的诗句“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廉总不如”,第一次把异代的杜牧和姜夔自己拉到了一起,构成了强烈的景物对比,传达了昔盛今衰的感慨。词的下片,一开始就拉出了杜牧,接着用一个“算”字,点名了是料想,即使杜牧活到南宋,重来扬州,也一定会惊异。因为扬州已经不是晚唐的扬州了。接下了的一个“纵”字,带出了杜牧的三首诗,一首是《赠别》:“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一首是《遣怀》:“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再一首是《寄扬州韩绰判官》:“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三首诗中所描绘的景象,可以说是扬州风物的精华之所在。唐代徐凝的诗里写到:“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扬州的月夜美景为天下之最,在二十四桥边的月下吹箫的玉人,在青楼流连的杜牧,在扬州路上迎着春风玩赏的人们,构成了已经成为历史的扬州的片段,这也正是姜夔梦里寻找的扬州,把读者带回了往昔。然而词中的“难赋深情”一句点明了一切皆空,扫荡了全部的繁华,词人眼里是剩下天上的一弯冷月,摇荡在桥下的波光之中,凄清到了极点。
词中其实一直有两个抒情主人公存在:姜夔和杜牧。前者为显,抒发的是对成为废墟的扬州的无穷感伤,表达的是对战争的愤慨,对艰难的国事的担忧。后者抒发的是对扬州的赞美,对扬州风物独到的喜爱,对扬州繁华的留连。对姜夔而言,杜牧的诗中的扬州已经成为一场梦;对杜牧而言,姜夔眼中的扬州简直难于料想。而沟通两位抒情主人公的,是一样又不一样的扬州城,以及把扬州变成废墟的侵略战争。
二、两个扬州:南宋的废墟扬州为“显”,晚唐的名城扬州为“隐”,构成现实和历史的强烈对比,传达出古代诗词中最为深刻的“黍离”之悲。
扬州在历史上是一座大城,也是一座名城。唐代是对外贸易的港口,也是江南经济、文化较为繁荣的地方。然而在宋高宗时它两次遭到金兵的破坏,姜夔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来到了扬州,写下这样的名篇的。词的上片一开始就郑重地道出扬州:一是繁华的都会,一是佳美的风景,所以才有“解鞍稍驻初程”。点明了作者是第一次到扬州。后面以昔日的“春风十里”的美好风光,反衬眼前的荒凉冷落——尽荠麦青青。“胡马窥江”点名了荒芜的原因。“废池乔木”写尽了战争对扬州的破坏,以及给扬州人带来的巨大的心理创痛,以物写人,以景衬情。歇拍昏的暮色,凄清的号角声,再作渲染,愈见凄凉和沉寂。下片主要写作者的感慨;即使杜牧重来扬州,也一定要惊异,也写不出深情赞美扬州的文字了,二十四桥虽在,但已经没有了吹箫的佳人,只有冷月残照。桥边的芍药已经开放,可饱经战乱的人民,已经没有当年那赏花、戴花的心情了。世事沧桑、国家无奈的感慨尽在其中。
此词艺术表现上最大的特点,乃是把古今两个扬州交织在一起。词人这样的写法,类似于电影艺术中的蒙太奇,将两个时代不同扬州的景物组接到一起,繁华和衰败,名城和空城,美好和残破,不断在读者的心幕上作双重投影,造成强烈的视觉冲击。“淮左名都”、“春风十里”是昔日的扬州,“荠麦青青”、“清角吹寒”是眼前的扬州;“青楼梦好”、“玉人吹箫”是昔日的扬州,“波心荡”、“冷月无声”是眼前的扬州。人人都佩带芍药花是昔日的扬州,花开无主是今日的扬州。这样的写法所传达出的“黍离”之悲,比一般的怀古伤今作品明显要高出一畴。它能引发读者更深沉的思考:为什么我们的历史文化名城,大都在历史上成为过废墟?怎么样才能避免这样的悲剧不再发生?我们的文学作品中并不缺乏“废墟”文化,缺乏的是面对着那么多的废墟,进行深刻反思的深度和力度:是什么人制造了那么巨大的灾难,使“废池乔木”,至今都“犹厌言兵”?与《诗经》中的《黍离》很不一样的是:姜夔没有直接问“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而是以景语来表达难于言传的情语。因为要回答谁是罪魁祸首的问题是简单的,而要使悲剧不再发生却是艰难的。
所以对此词独到的抒情艺术,如果从“显隐”说的角度去关照,就会发现它更深厚的美学内涵,也才能更深刻地领会作者的“黍离”之悲的内容。姜夔不仅仅是“流落江湖,不忘国君”的忠心,乃是在更为广阔的背景之上,对过去的“废墟”做了一个总结,并启示后人,站在废墟面前,不要只是一味地发思古之幽情,后人哀之而不鉴之,则只能是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徐旭平,男,云南文山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