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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弃疾《贺新郎·甚矣吾衰矣》新读
作者:熊华勇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这首词是辛弃疾落职闲居江西农村时的作品,是为瓢泉新居的“停云堂”题写的。
瓢泉跟带湖一样,这里青山秀水,茂林修竹,词人在这里过着沉寂的日子。这首词前的小序能帮助我们理解词的思想内容。东晋诗人陶渊明历经十多年仕途生涯,始终不愿与黑暗的社会同流合污。他曾写过一首《停云》诗:“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诗前有序:“停云,思亲友也。”辛弃疾“独坐停云”,触景生情,信手拈来,随成此篇,反映了词人落职后的寂寞心境和对时局的深刻怨恨。
词的上片叙述词人面对青山产生的种种思绪。
词一开篇即引经用典:“甚矣吾衰矣。”出自《论语·述而》:“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何晏《集解》引孔安国曰:“梦见周公,欲行其道。”孔子当年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主张,曾周游列国,但四处碰壁。他的恢复周礼的理想一直到老也未实现,故而孔子发出如此浩叹,感叹年老身衰,时不我与,壮志成空。词人引用了前一句,但也含有后一句的意思。在平静的叙述中隐含极深怨愤和无限感慨。接下来“怅”字领贯以下三句:“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其实令词人最感怅然最觉遗憾的是抗金复国建功立业的理想未能实现。到了此特定的时刻,一直萦怀的忧愤情感在面对白云青山时便骤然一起涌现:平生猛志常在,如今身体老去,知交零落,白发空垂,莫可奈何!当年少日,铁马渡江,而“万事云烟忽过,百年蒲柳先衰”(《西江月》),而今事业无成,平生交游所剩无几,不免因而生恨。其中一句又化用李白《秋浦歌》其十五诗句:“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辛增一“空”字,则青出于蓝。李谓三千丈缘于愁之多;辛则言愁有何用,我一生都岁月蹉跎,一事无成;如今年老,一切于我都成泡影都成空幻了,故而“一笑人间万事”。悲愤中含有无限苍凉意。这里“空”、“笑”二字突出强调了词人内心对时局的极深的怨恨,流露出强烈的孤独感无奈感。
接着词人用一设问句“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结束上片。表面上看,辛氏这里好像笔锋转向:要寄情山水,亲近大自然;忘却人间万事,忘却心中的烦忧怨愤。而实质上,这个自问自答的设问句更突出了词人的孤独感怨愤感无奈感。词人这样说,无非是告诫自己,要像青山那样忘乎情感,才会跟青山一样宁静祥和、妩媚动人、超然洒脱、充满青春的活力。年老的辛弃疾不幸的人生遭遇应早已让他看到了自己悲剧命运的必然性,但深受儒家积极入世思想影响的他至死也未熄灭心中熊熊燃烧的理想之火。他这几句亲近自然的话实质表明,他很想像陶渊明那样回归田园回归自然,像青山那样“无情无义”“无烦恼”。但他却又无法如渊明那样超然。这是多么痛苦多么无奈的事啊!试想,当一个人不能与社会与他人进行情意的沟通而只能与“相看两不厌”的青山相亲密时,这要么表明他对社会的彻底绝望,要么表明他自己内心巨大的孤独。“问何物、能令公喜?”答案绝非是青山秀水。青山秀水不过是打发词人沉寂时光的安慰,不过是罩在幽怨心境上的一层美丽外衣。不可否认,道家的超然无为、陶潜的归隐思想在辛氏长期的闲居生活中虽然也有过一些影响,但始终未能占上峰,这从辛弃疾更晚的词作中亦可以看出来。中国古代的许多知识分子显达时积极入世,落魄时消极出世;而辛弃疾却不同,始终保持积极入世的火热情怀。蒙培元曾论证说:儒家从正面回答心灵问题,以肯定的方式实现自我超越,以“仁”为最高境界;道与佛则从负面回答心灵问题,以否定的方式实现自我超越,以“无”和“空”为最高境界。“仁”的境界除了完成一种理想人格,还要实现普遍和谐的理想社会,“无”的境界主要是实现个人的精神自由,“空”的境界则是实现彻底解脱。辛弃疾显然看到了道、佛境界的负面否定性质,毅然坚守了儒家积极入世的观念。
词的下片议论抒情,进一步表达对时局的深刻怨愤。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下片先从饮酒着笔,说自己对酒思友。词人置身停云堂内,面对不远处的青山、泉水,外境内情竟和当年陶渊明写《停云》诗是那样相似,自然联想到了自己倾慕的陶潜及其《停云》诗。在词人留下的六百多首词作中有70余首提及陶渊明,可见其对陶的倾慕。这里再次提及陶及其《停云》诗,从词的上下文来看,除了表达辛氏人到年老被朝廷弃置、世事又一无可为、知交零落思念同道友人的悲凉心境外,更主要的是为了将陶渊明与下文的“江左沉酣求名者”进行对比,表达心中对时局的怨愤。“江左”指江东,即是指南朝,这里用以指代南宋;“浊醪”指酒。在词人看来,南宋早已没有了陶渊明式的饮酒名士,有的只是一些屈膝投降、醉生梦死之徒。这一句亦是用典,化用了苏轼《和陶渊明饮酒诗》:“…江左风流人,醉中亦求名。渊明独清真,谈笑得此生!”和杜甫《晦日寻崔戢李封》诗:“浊醪有妙理,庶用慰治浮”。这里作者以清真的渊明自比,借对晋室南迁后风流人物的批评,斥责南宋自命风流的官僚只知道追求个人私利,不顾国家存亡。词人怨愤之情已到了极点。
接下来“回首叫、云飞风起”继续用典。词人的感情又起波澜,禁不住联想到统一天下的汉高祖刘邦,他化用刘邦的《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词人羡慕刘邦叱诧风云、梦想成真的英雄气概和风采,渴望像他那样建功立业、衣锦还乡。这羡慕背后隐藏的仍是落魄英雄内心无限的悲愤。这种悲愤真如长江之水滔滔流不尽。因此,词人用“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将愤激之情推向高潮。连用两个“恨”字表达其极深极大的遗憾。此语见于《南史》卷三十二《张融传》:“不恨我不见古人,所恨古人又不见我。”辛氏加一“狂”字,笔锋犀利,气势凌云。况周颐释“狂”有云:“狂者,所谓一肚皮不合时宜,发见于外者也”(《蕙风词话》卷二)。如果这个解释合乎辛氏原意,那么可以说,辛氏在这首词中抒发的种种幽怨愤激之词,不过是自己释放心理重负自我放纵自我疏狂的一种很有分寸又很斯文的“狂”,仅仅停留于书面的词创作而未表现于行动,根本没有“狂”到极致。他一方面觉得自己的这种“狂”“不合时宜”(不被时人所容),没有人理会;另一方面又觉得有“二三子”乃知己同道,在他们面前“狂”一下,既是一种情感宣泄,更是一种情感交流,是让词人倍感欣慰的。但可悲的是晚年知交零落,已没有多少知音能欣赏他的疏狂了。如此看来这两句内里表露的实是词人悲叹知音零落稀少、情怀孤独寂寞,寄寓着深沉的政治内容。这又回到了怨愤的主题上。尾句再用《论语·述而》:“二三子以我为隐乎?”之典。本词共九处用典,都不见痕迹,恍如己出,见出作者以文入词的功夫。
岳珂《桯史》卷三云:“稼轩以词名,每燕必命侍妓歌其所作。特好歌《贺新郎》一词,自诵其警句曰:‘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又曰:‘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每至此,辄拊髀自笑,顾问坐客何如,皆叹誉如出一口”。岳珂这段记述辛氏晚年生活的话表明词人对“我见”句、“不恨”句的钟情。通过上面的分析知,这两联表达的情感是统一的相同的深沉怨愤。上联是写物我关系,物我交融,是横向写,表面是喜,内中是悲;下联是写古今关系,今古一体,是纵向写,表面是狂,内里是悲。上下联遥相呼应,悲怨之气一以贯之。吴小如批评岳珂“徒以形貌雷同而提出意见,犹未为得也。”我以为正中鹄的。
辛弃疾一生三次被罢官,在年富力壮经验丰富的人生黄金阶段被迫闲居江西农村近二十年,这种遭遇对于以驰骋沙场恢复故土“还我河山”建功立业为最高理想最大宏愿的辛弃疾来说,其所造成的打击和影响,无疑是很大的。这从他创作的大量词作中完全可以看出来。作为作家内在心灵的外在造像,一首词或多或少会显露作者生命体验、人生追求等思想的复杂性,看到作者思想的变化。从辛弃疾23岁南归至他68岁离世的45年中,辛弃疾始终受到歧视而不被信任,局限于做小小的地方官,官职频繁调换近二十次,使他无法在职任上有大的建树和作为,更无法实现自己“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的建功立业宏愿。这除了南宋小朝廷软弱腐朽之外,更与他兼具“归正人”和北方人双重身份的原因有关。这已经先天规定了辛氏命运的悲剧性,这种悲剧性体验在辛氏的爱国抒情词中有极其突出的表现。这首《贺新郎》词让我们再次感受到了沙场英雄词坛伟人所承受的精神痛苦和煎熬。
熊华勇,湖北襄樊学院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