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夏天和冬天

作者:张三夕




  夏天,
  我住进你精心装修的艺术之家。
  每一件家具和摆设都异常讲究,
  你亲自设计了书桌和餐桌,又亲自
  给它们刷上深褐色的油漆,
  凝重得像你思考时的表情。
  客厅的墙壁上挂着丁方的画。
  
  你从冰箱里拿出一盘切好的水果,
  我们共进早餐,
  冰凉的果汁沁人心肺。
  我调侃说:
  刚从美国回来就染上洋人的习惯。
  你用混杂着武汉口音的四川话说:
  要加强营养!
  
  你拿出一幅又长又窄的摄影作品,
  ——你在美国的得意之作。
  前面一片巨大的建筑物群,
  错落有致的墓碑林立,
  那是一座死人之城;
  后面一片巨大的建筑物群,
  摩天大厦高耸入云,
  那是著名的金融之都。
  你命名这幅照片:
  两个曼哈顿,抑或双城记。
  我很奇怪,在美国
  死人与活人的居处,浑然一体
  竟然挨得如此之近!
  
  冬天,
  我又来到你精心装修的艺术之家。
  书桌和茶几上一派零乱,
  客厅墙壁上丁方的画已经拿走。
  你的儿子专程从美国赶回来,
  在房间里清理你的遗物,
  你穿过的所有讲究的服装都将烧掉。
  墙角边,
  丁方为你画的速写还在,
  你戴着帽子侧着身,
  有点像列宁。
  
  夏天的你,
  双手的体温还留在我的掌上;
  冬天的你,
  却躺进冰冷的太平间。
  直到八宝山告别的时刻,
  也没能看上你一眼。
  你化作一缕可望不可即的青烟。
  几乎每天夜里,
  你聪明绝顶的智者模样都在眼前晃动,
  我多么想再一次聆听你无与伦比的思者言谈,
  我多么想再一次嘲笑你平民出身的贵族气息!
  一切均无可能,
  一切均无可能。
  你带走了我的一种生活,
  你带走了我心中的一片天空。
  一个人能有百年,
  为什么你非要减去一半?!
  我欲哭无泪,
  我心痛,在中国
  阴间与阳间,天各一方,
  为什么离得如此之远?
  
  夏天迅速变成冬天,
  “余虹之死”迅速文本化。
  有多少误读可以重来?
  有多少误解可以重来?
  惟有沉默可以抵御自以为是的解说。
  
  我疑惑:
  夏天为什么突然变成冬天?
  夏天的余虹为什么突然变成冬天的余虹?
  没有一丝征兆,
  没有一声招呼,
  没有一点过渡。
  夏天的余虹对我太亲切,
  冬天的余虹对我太惨苦。
  如果说有一种死我还很陌生,
  那就是余虹之死。
  
  我疑惑:
  我爱夏天的余虹,
  也想爱冬天的余虹,
  但是,我做不到,
  也许永远做不到。
  冬天的余虹延续着夏天的余虹,
  我怎能只爱后者而不爱前者?
  我怎样才能只过夏天而不过冬天呢?
  
  注:此诗为追思余虹教授而作。
  
  张三夕,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现居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