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良宵
作者:乔 叶
上在这个地方,穿衣服总是显得怪异的,无论穿得多么少。她穿着统发的胸罩和裤头——洗浴中心大约是世界上唯一给员工们统发胸罩和裤头的地方了。这两样就是她们的工作服。
胸罩是艳足足的大红,裤头则是两侧带透明网纱的黑,这两种颜色的搭配按说应当既性感又精神。但在一群白花花赤裸裸的女人堆里,是谁都不在意的。这性感和精神没了用处,就变得有些灰不塌塌了。
她在第二个床位边,慢慢地搓着手下的身体。慢,因为速度的错觉,也可以看成是细腻和精致。这是一个老人的身体,她们行话里叫“皱”。“皱”是最难搓的。“皱”又分“胖皱”和“瘦皱”。她床上躺着的,是个胖皱。相对来说,胖皱比瘦皱还要好搓些,多少有些肉,能把皱撑得展些。那些瘦皱,层层叠叠的,只有皮。不下力,搓不净,下了力,她们又不经搓,会哎呀哎呀喊疼。难伺候呢。
西北风一起,来这里洗澡的人就多起来了。都说是一层秋雨一层寒,对洗浴中心来说,却是一层秋雨一层钱。今天是星期日,是一周里客人最多的时候。这是有缘故的,如果把双休日,比做一道玩乐大餐,那一般都是周五订菜谱,周六做菜吃菜,疯欢一日,周日呢就得整理残局,该洗的洗,该睡的睡,总之是收拾锅碗瓢盆的日子——人的身子可不就是最麻烦的锅碗瓢盆么。
这两年,洗浴中心的生意越来越好。以前洗的男人多,把这洗浴中心当成了一个上档次的地方,每人三十八元,二十四个小时,洗完了可以免费看电视,看电影,打麻将,下棋,健身,上网,还可以免费开个房间休息一晚上,连带免费第二天的早餐,又新鲜好玩又经济实惠。后来开洗浴中心的越来越多,生意抢得越来越厉害,就把女人的钱包也瞄上了。女人们账算得细,商家的账也跟着算得细:现在什么都涨价,外面最一般的大澡堂子也得四块钱一张票,全身搓澡另加四块,好歹得八块钱呢,在这里洗环境又好,又不挤匝,即便价钱高些,也高得眉清目秀,不是一笔糊涂账:带按摩每位二十八元,不带按摩每位十八元。十八元里有什么呢?一条毛巾,一条内裤,一双袜子,质量都不怎么好,可总归都是崭崭新的。再加上无限量免费提供的洗发水护发素沐浴液以及搽脸的“大宝”,还有全身搓澡,满划算的。她有几次看到那些洗完澡的女人往脸上搽完“大宝”又往手上和身上搽,有的还往脚上搽。一瓶“大宝”六块五,她一个身子搽完,用了半瓶。单这一项,就从十八块里捞回了三块。嗤!
“你儿子这个月的生活费得了么?”三号床的搓澡工问她。
“唔。”
“什么时候得的?”
“我们是半年一给,早得了。”她有些不情愿地含糊道。其实还没给,她不想说那么多。她也知道对方问也只是为了自己说。
“我那死鬼还没给呢。两个闺女,一个月才给五百,还不按日子给,你说缺德不缺德?五百,够什么吃的?莫不成叫我们娘仨喝洗澡水?”三床的唠叨声有些远去,是绕到了床的那一边“你还好,一个儿子,给五百,虽说儿子吃得多,可总比我这两个闺女吃五百宽裕。五百,两个五百,一个才二百五,喷啧,说出来好听?”说着三床忍不住笑了,她也笑了。她们手下的两个身体也都笑起来。
“你不会告?”三床的客人说。这是个年轻的姑娘,她闭着眼睛,仰躺在那里,胳膊朝着头的方向全力伸着,有些像仰泳。
“说着容易做着难,丢不起那个人哪。”三床叹道,“就是我丢得起那个人,两个闺女还不依呢。一边恨着,一边护着,也不知道她们是什么主意。”
“亲便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她手下的胖皱说。
她一边听着一边将胖皱的胳膊折起,露出肘,在肘上圆圆地揉着。是啊,自己那儿子,还不是一样?一边恨着爹,一边护着,不让她说半句不是。但凡他来看他,他就绷着脸,也不和他多说半句闲话。她在一旁看着一根血管出来的爷俩,又解气又堵心。
造孽啊。
“什么时候轮到我们?”一个欢眉溜眼的小姑娘呱嗒呱嗒地跑到她的身边,“我们等得花儿都谢了!”
一群人哗地都笑了。总是有性子急的人。可再急也没有用,这里有这里的规矩。进门时发的那个带着更衣柜钥匙的电子手牌就是规矩,搓澡就是按手牌号的先后顺序来的。
“一会儿就会有人叫手牌号。”她道,“你仔细听着,叫到你,你就可以来了。”
“还得多久啊?”
“很快。”
2
丈夫姓花,是她一个厂里的推销员——已经是前夫了,她还习惯把他当成丈夫。当初找他的时候,母亲不太愿意,先挑剔工作,说推销员没几个本分的,完了又挑剔姓,说:“姓什么不好偏姓花?花不棱登的。将来有了孩子。取个什么名儿好?花灯,花边,花粉,花卷,花砖,花菜,花椒?花柳病?怎么叫都难听。”瞧瞧,连花柳病都诌出来了。她的心已经对花开了花,就不乐意了,顶撞母亲道:“不是还有花云吗?还有花木兰呢。还有花木莲。”
“花云花木兰我知道,那花木莲是哪个?”母亲果然糊涂了。
“花木莲么,是花木兰的姐姐。”她笑了。
要死要活地跟了姓花的,心甘情愿地被他花了,没成想他最终还是应了他的姓,花了心花花肠子连带着花腔花调,给她弄出了一场又一场的花花事儿。真个是花红柳绿,花拳绣腿,花团锦簇,花枝招展,把她的心裂成了五花八门。起初都是她闹着要离婚,他不肯。到最后一次,他先提了离婚。他一提她就傻了。雷打千遍,要下真雨。她这才知道自己没有雨伞,没有雨衣,连屋顶也是漏的。但她硬生生地赌着一口气,在协议书上签了字。儿子房子都归她,另加三万块钱的存款。他说他净身出户——连厂里的工作都辞了,说去开店做生意。可他们离婚刚刚一个月就听说他又买了房子结了婚,那女人比她小十岁。后来她才拐弯抹角地知道那个女人早就跟上他了,他们结婚的时候,他们的女儿都上幼儿园了。
儿子叫花岩,那个女孩儿该叫什么名字呢?花朵?花瓣?花篮?花蕾?花鼓?没事的时候,她会瞎想。想着想着便会笑自己,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能过好自己的日子就不错了,还寻思人家。
“喂,你知道么,老八的男人也有人了。”三床说。
“知道。”她昨天就听说了。老八是八床,丈夫是个出租车司机,搭上了个开卫生用品店的女人。
“一个卖卫生纸的,他一个男人家,怎么就和她混到一起了!我说老八,我要是你,就一把火把她的店给点了。都是纸,好烧着呢。把那个小婊子的毛都趁势烧干净!对这些人,不能手软。你就是太软。离什么离?揪住他,别丢,拖也拖死他!”
“那不也拖死了我?”
“傻呀。他找,你不会也找?你就是不找,也得和那个女人当面锣对面鼓地闹一场出出气才是!就这么鸦没雀静地离了,我啥时候想想都替你窝囊!”
她笑。是啊,她也觉得自己窝囊。知道丈夫给自己藏了这么多猫腻。她也没有去闹。她对自己说:你就是去闹了又能怎么样呢?能把丈夫铁了的心回回炉熔回来么?当然,也是不会闹,不敢闹。这场拔河比赛,那母女两个赢了他们母子两个。她没分量是自然的,可儿子终归是个儿子呢。能让丈夫狠下心撒开手,可见那女人有多么厉害。
就这么着,她就轻轻易易地放过了丈夫和那个女人,直到现在,也没有见过那个女人一面。好事成双,祸不单行,离婚不久,她就下了岗,五万块的包赔费拿到手,她赶紧存到了银行,三年期。利率正好上涨,三年下来,能有好几千的利息。儿子今年才上的高一,三年过去考上大学,这笔钱正好派上用场。没了远虑,还有近忧。五百块的生活费就是吃镘头配萝卜条也不够,亏得她还能打能跳,就使出了浑身解数去挣。儿子一天三顿饭少不了,这三顿饭也把她的时间切成了三截。于是她上午去做钟点工,下午去超市卖菜,晚上来这里搓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