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底层叙述的突围
作者:李遇春
乔叶的《良宵》就是这样一篇摆脱了底层叙述俗套的底层小说。《良宵》讲述了一个混迹在城市底层角落——洗浴中心的女搓澡工的故事。选择一个女搓澡工做小说的主人公,并揭示这个特殊底层群体的生存状况和精神境遇,这体现了作者在开掘底层生活上的独到之处。事实上,底层不等于民工,这些年民工题材的底层叙述很多,千人一面,甚至有泛滥的趋势,而有些特殊的底层群体隐匿在生活的深处,他们永远被那些趋风的作家所忽视,其实是熟视无睹罢了。从《良宵》来看,作者对女搓澡工这个底层群体的生活非常的熟悉,虽然作者只是写了女搓澡工的一个晚上的遭遇,但这一个晚上浓缩了女搓澡工的全部生存状态。作者巧妙地把女搓澡工的日常生活遭遇压缩在一个晚上来反映,除了动用回忆和插叙之外,作者主要是运用现场写实的手法,写女搓澡工的工作流程,如一开始接触到的是“皱”——老年女性的身体,接着是“棉”——中年女性的身体,再就是“水”——女孩子的身体,最后是“瓶”——少妇的身体,通过把这些行话和底层术语具象化,也就是现场写真,作者笔下的底层叙述具有了一种强烈的陌生化的真实感。尤值称道的是,在四种身体的依次叙述中,其实隐含了故事情节的演进轨迹。给“皱”搓澡对应着故事的引子,引出女主人公的家事纠葛。给“棉”搓澡对应着故事的发展,概述女主人公的日常工作状态。给“水”搓澡是故事的伏笔,因为小女孩其实是女主人公的丈夫后来的女儿,正是她在关键时刻喊出了女主人公丈夫的名字,让一切真相大白。给“瓶”搓澡终于抵达故事的高潮和结局,原来少妇就是女主人公的丈夫后来的妻子。就这样,小说的情节结构和身体叙事之间有了巧妙的同构关系。作者在现实主义的底层叙述中能够如此沉醉于形式的营构,这本身就是一种艺术的超脱。正是这种有意无意的艺术超脱使小说从惯常的底层叙述模式中实现了突围。
《良宵》的叙述突围还体现在主题的反向开掘上。与常见的底层叙述中的苦难诉求相比,这篇小说要展现的是底层在苦难中的尊严。小说中的女搓澡工并未向苦难屈服。这个中年女性虽然遭到了丈夫的抛弃,但她独自在社会上艰难地打拼,每天上午去做钟点工,下午去超市卖菜,晚上来洗浴中心搓澡。不用说,这样快节奏、高强度的劳作会让她身心俱疲,由于儿子一度不听话,她甚至还绝望地选择过自杀,但她终究还是坚韧地活下来了,而且在苦难中活出了自己的滋味。她不再一味地抱怨丈夫的背叛和命运的不公,而是真的“想开了”,她有了从来没有过的人生豁达和平静。所以她才能从容不迫地为各种不同年龄段的女性身体搓澡,不管是“皱”还是“棉”,是“水”还是“瓶”,她都能心平气和地为她们服务。她甚至越来越喜欢在洗浴中心干搓澡这一行了,她觉得这里工作环境并不坏,接触的人多,收入也不错,虽然工作累一点,但还是很有人生的乐趣。夜间搓澡工,这样一个被人瞧不起的底层职业,女主人公竟然从中体会到了“良宵苦短”的滋味。她从搓澡中感受到了难得的乐趣,甚至是达到了浑然忘我的工作境界。各种身体在她的手下听其支配,她俨然一个居高临下的君王,又像是技法超群的医生,或者胸有成竹的导演,抑或指点江山的统帅。搓澡对于她来说已经不再是一件苦役,而是变成了一种特殊的行为艺术。小说中对搓澡的各种诗意化的描述使小说增色不少。从整体上看,这篇小说的叙述是华美绚烂的,贯穿其中的情绪是坚忍执著的,没有常见的底层故事中的悲悲戚戚,暗无天日,而是笼罩着一层欢乐的色调。
当然,作者的最终意图还是以乐写悲。小说的题目虽然叫“良宵”,其中却隐含了反讽意味。当听到女孩喊出那个男人的名字的时候,当意识到自己是在给前夫的女人孩子搓澡的时候,这个搓澡女工在底层苦难中好不容易寻找到的欢乐感顿时烟消云散了。原来“良宵”是属于他们的,她自己惟有苦难而已。同样是关于底层的苦难叙述,《良宵》的特出之处就在于以欢乐写苦难,由此愈见底层的悲苦。
李遇春,评论家,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新文学学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