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卢梭与《忏悔录》以及《忏悔录》事件
作者:尹喜荣
掩卷之后,当我想对《忏悔录》说点什么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找不到问题的重心:《忏悔录》明明白白说的是卢梭的一生,讨论《忏悔录》势必无法避免对于卢梭的讨论,那么我是该说卢梭(作为作者的卢梭)还是他的《忏悔录》(作品中的主人公卢梭),抑或卢梭怎么对待他的《忏悔录》(作者卢梭与作品主人公之间的关系)?我有些茫然,我不知道怎么对待一个人的自传——尤其是这样一个灵魂的自我阐述。《忏悔录》要卢梭面对自己的内心,而《忏悔录》的解读却让我不知道去面对什么,是卢梭,《忏悔录》,还是《忏悔录》事件?或许都是吧。
一、卢梭
我所能得到的关于卢梭其人的印象,一半来自他的自传和作品,而另一半则来自对他同样一知半解的评论者和传记作家们。这样的了解让我得出“卢梭形象大体与《忏悔录》中形象相似”的结论。他有着罗素所提倡的“对知识的渴望,对爱情的渴求,以及对人类苦难痛彻肺腑的怜悯”,他渴求正义,要求公平,为了下层人民的政治权利不断奔走呼喊。总之,他大体上是无愧于一个有良知的平民思想家的称号的。这和他的出生有很大关系,和他同为法国启蒙运动代表人物之一的孟德斯鸠因为出生贵族,因此便不能像卢梭那样始终从贫民的角度看问题。卢梭的“平民化”与伏尔泰甚至都有明显的区分:伏尔泰出入宫廷,写起应酬文章来头头是道、冠冕堂皇,而从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与基础》的题献看来,他的客套话并不怎样,而且显得十分生涩。——这是理解卢梭政治观的一个切入口。
一个伟岸的卢梭形象显然是过于漫画式的,他比《忏悔录》中的卢梭还不可信。卢梭其人的描述终归要成为乌托邦,或许只有上帝的那支笔才能写出他的精髓。但是,我们又不能不假定有个真实的卢梭存在,这个卢梭比《忏悔录》中的卢梭真实丰满,能够成为《忏悔录》的参照。这样的卢梭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我们却不得而知了,他被埋没在历史的尘埃当中,再也不能重见天日。所以当我们循着历史逆流而上,在他朋友们的信札日记之中瞥见他的容颜,我们欣喜若狂的同时却还不敢太过确信——我们见到的是不是卢梭? 这一个卢梭,近乎成为柏拉图的理念了。他从天主教改信基督教,又从基督教改信天主教;他抛弃儿女;她爱上这个又爱上那个;他为了生存,甘心做贵妇人的情人;他甚至同意和园丁洛德·阿奈共同占有华伦夫人……
他是个无常的小人吗?
或许,我们能做到的只是不断接近卢梭,而不是还原。这一点,连卢梭自己都遗忘了,他以为写一部《忏悔录》,尽量真实地描写他的人生就能把一个真实的自己展现在读者面前,其实他错了,他亦只能不断地接近自己。尽管,他可能是解释卢梭的所有人中最权威的一个。除此之外,卢梭必然受到某些并非他能理解的东西的影响,比如健康,又比如当时的风气。他有神经性疾病,因此“卢梭是个疯子”这句话并没有什么不对。他和视他为贼寇的尼采一样,身体的疾病也是他必须遵循的行为逻辑之一:他因此常常脾气暴躁,并朝三暮四。另一方面,朝三暮四似乎也是当时的风气使然,尤其是婚姻方面,当时的社会还刚从物质婚姻中摆脱出来,而反抗传统婚姻又必然导致朝三暮四。
然而,还原是不可能的。
二、《忏悔录》
《忏悔录》是卢梭的三部曲自传中的第二部(另外两部是《对话录:卢梭评判让·雅克》和《一个孤独的散步人的遐思》),也是世界三大忏悔录之一(另有奥古斯丁《忏悔录》和托尔斯泰《忏悔录》),它的价值在于一个哲学家用他自己的文字让人们窥见了他的一生。
这一部《忏悔录》,卢梭主要探讨的是感情。而实际上,奥古斯丁写的也是情感,只不过前者怀着嘲弄和自豪写完了自传,而后者则怀着深沉和虔敬书写着自己的心理路程。
略略考察卢梭的感情世界就会发现,是爱情的纯真、友谊的功利和亲情的淡漠构成了他感情世界的独特性。在这个世界里,卢梭并不完美(尽管他总能被原谅)。卢梭的爱情经历从孩提时代就开始了,小卢梭在朗拜尔西埃小姐的体罚中所体会到的快感怕是他爱情的最初萌芽。在他那坎坷的一生中,他爱上的女子不计其数,而华伦夫人、戴莱思和乌德托夫人则是其比较郑重其事地加以描述的。据称,乌德托夫人是他的最爱,戴莱思是他的生活伴侣,而华伦夫人则是他的女神(他如此敬重这位女神,以至他侵犯了女神的身体)。卢梭本质上属于见一个爱一个的朝三暮四者,看起来有点像贾宝玉的泛爱,可是乌德托夫人算得上他的“林黛玉”?泛而有专是为真爱,泛而不专却是花心,这么看来,卢梭是没有好好的爱过。正因为没有好好爱过,他才会不断想起青年时跟葛莱芬丽和加蕾两位小姐度过的美妙的一天。这份记忆因为其纯真美丽而久存于他的脑海,但换一个角度说,也正是他记忆中爱之美的缺乏让他只能频频回顾这一段往事。
卢梭没有好好享受过爱情(据说是因为他的腼腆),也没能真正享受过友谊和亲情。他的友情关系的确立向来是为利益考虑的(文中不断有谁谁没有给我事先应承的好处之类说法的出现),跟某人结识能够得到什么好处的考虑制约了他的友情。第欧根尼·拉尔修有一句话:“亲爱的朋友,朋友是不存在的。”正好可以拿来送给卢梭。说到后来他对格里姆友情的指责就更能说明问题了。他把他所有的朋友都介绍给格里姆而格里姆却不给他介绍一个朋友,这让他觉得格里姆没有诚意,因为在他那里交一个朋友的另一个含义是获得更多的在上流社会活动的机会。卢梭在利益的环境中处理了大多数的友情,这是作为一个平民的悲剧。除了这样,他似乎无法在巴黎社交界立足,他的成名也将成为天方夜谭,一个平民出身的思想家想要出头就得背弃自己的友谊,这在当时仿佛成了定规。卢梭成名后与卢森堡公爵和乔治·吉斯勋爵之间和谐的友谊就是很好的反证。在不需要考虑利益之类问题时,卢梭成了自己情感的主人并有机会享受了情感。至于他抛弃孩子不怎么亲近父亲的事实,似乎也应该这么解释,他无力好好抚养自己的孩子,出于天性又无法接受亲人对其人生作出的规划,现实的压迫让他只能选择淡漠并日渐承认了淡漠。他的感情悲剧无疑出自于一种与他人地位的不平等,这让他有机会审视自己和社会,并最终提出了他的种种学说。而可叹的是,这一切又反过来加深了他的感情悲剧。
三、《忏悔录》事件
卢梭是下定了决心“袒露”的。他决定事无巨细不论美丑完全袒露自己的灵魂,而这袒露又通过描述的方式,他一开始就向人申明:“这是世界上绝无仅有、也许永远也不会再有的一幅完全依照本来面目和全部事实描绘出来的人像。”他想把自己的一生放到读者面前,既写出光明磊落的经历,也写出让他终身遗憾的错事,所以在他惶惶五十万字的《忏悔录》里他既写下了纯洁的爱也写下了无耻的狎妓,既写下对华伦夫人和戴莱思的深情也写下了对五个孩子无情的抛弃,既写下了与狄德罗和格里姆早期的深情也写下了后期对于友谊的敌视与抛弃。(当然有些事卢梭并不认为是错事,譬如后期对狄德罗们友情态度的转变。他惨遭迫害后产生的“强迫症”让他认为所有的人都想加害于他,激情——他的激情让我蔑视自己的“慢”,我的怡然自得似乎有些对不起卢梭的激情——让卢梭把所有事情一股脑儿写了出来。他倒没有像拉罗什富科那样把激情当成“唯一总能令人心悦诚服的演说家”从而说服所有的读者,他只是不幸把激情当成了真理。)卢梭把一切都写了出来(至少表面上如此),表现了一种坦荡的直面自己的勇气。据说《忏悔录》之所以能够成为一部传世之作正是因为卢梭的这一股由激情催发的勇气,这一股勇气让他接近了历史。然而与此同时,在他写下他的种种“恶”的时候,实际上也提供了他之所以这么做的一系列“逻辑”——不知道他是乞求原谅还是在为自己辩解。我们得时刻知道,卢梭不是奥古斯丁,他不会因为偷了一个梨而耿耿于怀,从而长时间忏悔。他是卢梭,一个有其自己“逻辑”的卢梭!这就是为什么,他做的错事总是那么流畅地出现在他的书里,而非突兀地、没有道理地出现。卢梭的自我理解在这一点上跟真实的卢梭最不相称。
人能够在多大程度上袒露自己的内心?写下一些事件的“过去完成时”就算得上真正的袒露?
卢梭充其量是在让我们走近历史(能走得多近就得看卢梭在多大程度上尊重了事实),他的《忏悔录》完成了历史的再现,至于历史的真相,恐怕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所以,即使《忏悔录》中的卢梭就是卢梭本人,我们还是无法依据卢梭自己的描述来获得“卢梭是这样一个人”的确信。《忏悔录》中的卢梭因为其“还原第一”的原则让我们如临其境感同身受,可正因为此,这样的卢梭形象就成了另一段众说纷纭的开始。一股激情的驱使让他写下了生活,却似乎让他忘记了如何去理解生活。在第一部中,卢梭还试图寻找“卢梭之所以为卢梭”的种种原因,可到了第二部,他就完全为一种激情所驱使了。他写下种种人生的困境和遭迫害的现实,可这一切都流于表面,他的激情已经阻碍他走进事件的深处了。或许是因为距离:第一部描写的是他的青少年时代,一切的青春往事在当时年过六旬的作者那里都有了沉淀后的清澈,他看得清它们,所以能够解释;而第二部的内容则大多数是刚经历不久或正在经历的东西,他还为它们所激动,还能感受到它们的温度,这近距离的端详反而使得他看不清了。这让我想起了萨特的《词语》,在那部童年自传中,萨特同样采用了解释而不是叙写,他的解释让我们看清了他的成长。而这样的解释,又只局限于童年。就这样,卢梭想通过《忏悔录》来让我们了解历史的真相,可偏偏事与愿违,他的形象因为太真实太情绪化而成了某种需要人们审视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忏悔录》第一部的价值是高于第二部的。
卢梭的忏悔,让我们看到了一段需要解释的历史。正像他自己所说的,他只是描绘了一幅“人像”,真相需要所有人去挖掘。
参考书目:
[1]卢梭.《忏悔录》[M].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
[2]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M].商务印书馆,1962
[3]卢梭.《爱弥儿》[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尹喜荣,女,湖南湘潭职业技术学院汉语言文学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