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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野先生》写作艺术拾遗
作者：黄湘平
先生遗憾技巧的匠心独运就在于，能在胜景至画中深掘腐朽，能在轻描淡写中轻抽柔丝；能在一个个遗憾中去捕捉辱国的鬼魅，能在一次次失落中掇拾济世的真谛。遗憾令人哀惋，而遗憾又令人一洗浊脑；遗憾叫人失落，而遗憾又叫人再改忠魂。作者就是把种种遗憾种在《藤》文中，让读者在遗憾中受到其艺术魅力的浸染。一声短叹，令人哀惋，然而短叹之后，却又柳暗花明，豁然开朗，先生的尊师情及民族魂象一颗夜明珠熠熠生辉，闪烁于你的心腑：
（一）不惜浪费一组美景：“上野樱花灿漫的时节，望上去确也象绯红的轻云”，在芳草鲜美、落叶缤纷的公园里，樱花朵朵含露，在清风中抽出袅袅馨香，似轻歌，如蜜语；日本的富士山雄奇多姿，异采纷呈，如蓝天垂玉，似绿地捧壁，它们是日本灿烂文明的象征。在华夏民族笈笈可危的时候，清政府不惜囊中羞涩，派遣留学生到富士山下的樱花丛中去采薇，去寻求富国强兵的真谛，寻求民族救亡的妙方。可是，这些民族希望们又在探究些什么呢？“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结队的‘清政府留学生’的速成班，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着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辫子，盘得平的，除下帽子，油光可鉴，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还要将脖子扭几扭”；“但到傍晚，有一间的地板便常不免咚咚咚地响得震天，兼以满屋烟尘斗乱；问问精通时事的人，答道：‘那是在学跳舞’”。在炎黄大地遭受荼炭的时刻，祖国在呼唤“我欲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中华多么希望这些留学生取回真经，富国强民啦！可是这些留学生却在如画的樱花丛中醉生梦死，攀附风雅，东施效颦：头上油光可鉴，脚下舞姿纷呈，口里吞云吐雾！在异国旖旎的樱花文化的襁褓里竟裹着中国的死婴，岂不令人啼笑皆非，而滑天下之大稽吗？作者不惜浪费一组美景，让小丑们在美景中淋漓尽致地去表演各种丑态，用揶揄的口吻形褒实贬，形成强烈的艺术反差，叫人痛心！令人怒目裂眦！让人从遗憾中看穿满清政府的腐朽，叫人在遗憾中深思！中国的出路在哪里？正是由于遗憾，由于痛心，作者才离开东京赴仙台寻救国救民的道路。
(二)扒手与先生：藤野，一位兢兢业业的日本学者。如果说他严谨治学、工作一丝不苟是为了事业有成，那他还显不出那么伟大；而他“小而言之，是为中国，就是希望中国有新的医学；大而言之，是为医学，就是希望新的医学传到中国去”。这种跨越国界的道德情操却永远值得称道。他帮我订正讲义，“从头到尾用红笔改过，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连文法的错误也一一订正”；帮我订正血管图，说“解剖图不是美术”尽管“我不服气”，但至今都由衷佩服他那一丝不苟的踏实精神；他担心我“敬重鬼”而不敢解剖尸体；他询问中国妇女的裹足，并想问我“怎么个裹法，足骨变成怎样的畸形”。这些看去咋似婆婆妈妈的小事，但无一不浸染过先生的崇高品格及伟大人格。
藤野先生是“我”的严师，是“我”的慈父。先生的踏实精神，刻在“我”的心中；先生的热诚及求实，系在“我”的魂上；先生的跨国界的国际主义精神，锁入我的腑底。照理，鲁迅先生应泼墨如云地呕歌他，可是鲁迅先生却惜墨如金，用白描，甚至是滑稽闹剧式的笔触，去勾画了一位恩师的素描：“其时进来的是一个黑瘦的先生，八字须，戴着眼镜，挟着一叠大大小小的书”、“这位藤野先生，据说是穿衣服太模糊了，有时竟忘了带领结；冬天是一件旧外套，寒颤颤的，有一回上火车去，致使管车的疑心他是扒手，叫车里的客人大家小心些。”先生不修边幅，令人啼笑皆非。作者在近似闹剧中用白描手法安排了先生的出场，又在先生的滑稽掌故中令人忍俊不住。作者刻画这位恩师时没有浓墨重彩，却使人在近似嘲弄的笔墨中，写出了一位严师的质朴，在令人捧腹的笑声里，感受到先生的伟大人格。看上去乍似寒酸、吝啬、小气的笔墨，在鲁迅先生笔上却有如鬼斧神工，生出了神异的妙笔。这正是作者遗憾技巧的非凡魅力。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又有谁不惊诧于这褴褛衣衫中遮不住的精神及品德呢？又有谁不惊叹于济公破烂袈裟里包孕的佛心呢？
(三)友谊中的雀斑：作者东渡日本，沐浴着日本人民的深情厚谊。“我”初到仙台，物以稀为贵，受到了“胶菜”，“龙舌兰”的优遇：学校不收学费，还有几个职员为我的食宿操心，饮食也不坏。在异国他乡的游子，确实由衷感受到了日本人民唇齿相依的友谊，体会到了日本人民的真诚与深情。特别是藤野先生，视生如子，对一个来自贫穷国度的学生竟能把知识倾囊相授，还能体贴入微！这不正是中日人民世代友好的写真吗？这致使我离开仙台后，“我总还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师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友谊中也镶嵌着军国主义罪恶的雀斑。友谊中的罪恶惊醒了一代有正义感的中国人。藤野先生为异国青年精心订正讲义，显示了先生的博大胸襟，殊不知这却激起一些日本“爱国青年”的“爱国”义愤，一封“你改悔吧！”的匿名信就否定中国人的能力，扼杀了中国人的人格：“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分数在九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无怪他们疑惑”。鲁迅先生深叹遭受凌辱后的愤慨和辛酸，深感民族尊严遭到了践踏和侮辱。在“我”的据理回击下，“这流言消失了”，“要收回那一封匿名信去”，这是正义的胜利，这是维护祖国尊严的胜利！然而“电影事件”使作者由遗憾发展到悲愤：“接着便有参观中国人的命运了。……但偏有中国人夹在里边：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本军捕获。要枪毙了，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中国人给俄国做侦探，被日本人枪杀，这足以引起有良心的中国人的震憾，然而围观者竟是一群中国人，作者深感中国人的愚味及灵魂的麻木。特别是日本“爱国青年”的“万岁！”声火上浇油，震慑了鲁迅的灵魂，“这一声却特别听得刺耳”，作者感受到了民族所受的耻侮，他深深感到，首先要医治的不是国民麻木的身躯，而是国人的灵魂，要唤醒的是铁屋中沉睡麻木的人们！
“清国留学生”的腐朽，“日本爱国青年”的歧视，同胞的麻木和被屠杀，这一系列残酷的现实，使作者在“那时”的“意见却变化了”，作者从遗憾中觉醒，从哀惋中成熟，从悲愤中奋起！遗憾悲愤造就了一位救世济民的文学巨匠，文化宗师，新文化运动的旗手！
(四)慰安他的“谎言”：谎言，不道德的行为。作者在心灵受伤后要离开自己的恩师，“到第二学年的终结，我便去寻藤野先生，告诉他我将不学医学，并且离开这仙台。他的脸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说话，但竟没有说”。面对对我寄以厚望的恩师，怎样启齿呢？“我想去学生物学，先生教给我的学问，也还有用的”，我说了一个慰安他的谎言。多么离奇的慰安方法，多么令人心酸的谎言！作者含泪含悲含愤的心中，竟又多了一个遗憾，也对先生多了一次愧疚。这种愧疚带来的怀念，这种谎言中蕴含的友谊，令作者终生难忘。
(五)失落的怀念：先生与“我”依依惜别，送我“惜别”照，叮嘱我来信寄照片，可是我是“一去之后，杳无消息了”。是鲁迅故意令先生寒心吗？是鲁迅先生薄情吗？非也！尽管我一个字、一张照片也没有寄过，我给先生留下了无限的遗憾。“但不知怎的，我总还是时时记起他”，“他的性格，在我心里是伟大的”。作者把“他所改正的讲义，我曾经订成三厚本，收藏着的，将作为永久的纪念”，但令人悲伤的是讲义遗失于迁居途中，只有“他的照片至今还挂在我北京寓居的东墙上”。对于先生，“我”是不着一字，而我对先生的怀念，可谓尽得风流。我对先生的怀念化着了勇气，把深情厚谊与作者的爱国思想统一于一体：“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语来，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支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字”。
作者写作《藤》是为了抒发对先生的眷恋，追述自己的思想变化；为了刻意写出自己的眷恋及思想变化，先生处处设置遗憾：从遗憾中奔赴仙台求医，从哀惋悲愤中弃医从文举笔作阀，在失落中抒发对先生的怀念。作者把深沉的情隐匿起来，而通过高超的艺术手法作盾牌，只有在细嚼慢品后才始觉其芳香四溢，这种写法正是《藤野先生》遗憾技巧魅力之所在。
黄湘平，湖南省岳阳市岳化三中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