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论宋词对传统诗学比兴手法的接受
作者:刘学文
一、传统诗学比兴手法的特点
将“赋、比、兴”作为诗歌创作的三种表现手法,是古代研究《诗经》的学者们归纳出来的。对于“赋、比、兴”的阐释,历来的研究者也各有见解。《毛诗·大序》认为:赋是铺陈的意思;比即比喻之义;兴指托物起兴的方法。刘勰《文心雕龙》指出: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比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起情故兴体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则蓄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托讽。而朱熹《诗集传》则认为:赋者,敷陈其事以引起所咏之词也;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可见,对“赋、比、兴”的阐释有差异,而“赋、比、兴”三种艺术表现手法,在具体创作中又往往交错使用,难以明辨,赋中有比,比中有兴,兴中有比,特别是比兴难辨,所以后人多以“比兴”连称。但比兴与赋的区别还是容易明确的。比较而言,直书其事,寓言写物,是赋的写法,它往往意尽于言,重于客观物象的描绘,具有直陈铺叙的特点。而比兴的写法,则是比附于物,借物达情,往往侧重于主观情志的表现,具有曲折婉转的特点。
二、宋词对比兴手法的接受和应用
词中比兴手法的运用实际上经历了一个过程。第一部文人词集《花间集》都是以赋为主,比兴是局部的。温庭筠词较为“客观”、“纯美”,除了“人似玉,柳如眉”(《定西番》)之类以外,温庭筠词基本上不用比兴。韦庄词的抒情成分渐多,以物拟人的比喻亦多。像“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浣溪沙》)、“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菩萨蛮》)、“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女冠子》)这样的句子相当多。当时的西蜀词人的作品,大都是意象压倒情志,重描摹而乏情趣。
词中比兴手法的运用,到南唐词则有了变化。在强敌压境之后,词人作词时有寄托。冯延巳身为宰相,其感伤的情调与忧生忧世相关。南唐后主李煜自述其降宋以后作品,在“以血书”的同时,于比兴的运用尤有创获。其词表面用赋体,实际上是国事象征,或寄寓身世之感,已有比兴意义。他的名作《虞美人》词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以春水之浩淼无涯比喻心中愁之深广无垠。李后主词中常用自然之花草、风雨比喻人世之变更,如《乌夜啼》词的“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浪淘沙》词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这种借助自然现象的客观变化,来抒发自己人生遭遇的主观感受的手法,富有一种曲折婉转的美感。
入宋以后,比兴增多,而且逐渐形成一种创作艺术特色。北宋词的描写,已从唐五代的“客观”、“纯美”转变为抒写主观。张先作词擅长运用比兴,诸如“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江南柳》)、“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此时愿作,杨柳千丝,伴惹春风”(《诉衷情》)、“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千秋岁》)等词句,多以比兴写情。晏殊、欧阳修写词,重视情趣与意象的有机结合。如晏殊的“念兰堂红烛,心长焰短,向人垂泪”(《撼庭秋》)、“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木兰花》),欧阳修的“愿妾身为红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重愿郎为花底浪。无隔障。随风逐雨长来往”(《渔家傲》),都是以比兴手法而见深致。晏、欧之后,经晏几道、苏轼、秦观、贺铸而至周邦彦,词中比兴手法的运用又有所发展,并且臻于成熟。如晏几道《临江仙》词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赋中有比;秦观《踏莎行》词的“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借景言情,指物喻事;贺铸《青玉案》词的“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宋罗大经《鹤林玉露》称道说它“盖以三者比愁之多也,尤为新奇,兼兴中有比,意味更长”[2]。周邦彦以比兴作词,达到了情景交融、浑厚无间的境界。苏轼和辛弃疾,“悲歌慷慨,抑郁无聊之气,一寄之于词”,以比兴寄托其襟抱情怀。至南宋词人,明显的比兴多,往往因情造景、托物寄意。姜夔就多以自己所感之情、所历之事来组织意象。吴文英尤其善于以时空转换错综的手法来缘情布景,组织物境,在比兴寄托上,更有独到的发展。特别是南宋遗民词人大量地创作咏物词,“感物而发,触类条畅,各有所归”,既感怀个人身世遭遇,又抒发家国之念。
三、宋词应用比兴手法的原因
宋代词人接受传统诗学的影响,在词创作中广泛地应用了“比兴”手法。究其原因,主要有两个:其一是与比兴手法的逐渐成熟有关;其二是词体的艺术特性促成了比兴的发展。
首先,比兴手法的发展成熟促进了它在词创作中的应用。比兴本来是从《诗经》、《楚辞》以来的诗歌中常用的艺术手段,至晚唐李贺、李商隐等人的诗中又有所发展。李贺、李商隐诗运用比兴较多,而且时有寄托。如李贺的《马诗》23首大都是借题抒意:或美或讥或惜,大抵于当时所闻见之中各有所比,其言马也,而意则不在马矣。至于李商隐的诗,他自称是“楚雨含情皆有托”。宋词受晚唐诗影响较大,直接继承了这种艺术手段。于婉约词中,多用闺房、花草写伤春、伤别;于豪放词中,除用美人香草之外,又常常用怀古的形式以抒写怀抱,感慨当今。宋词中多以比兴见深致,可以一言以蔽之曰:“刻意伤春复伤别”。伤春不仅是感叹自然之变迁,而且是惋惜华年之不再,还可以是伤悼王室之陵替;伤别既可以是为所欢或知己惜别,也可以是抒发眷恋君国之情。如清王国维即说晏殊《蝶恋花》词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是“诗人之忧生”,说冯延巳《鹊踏枝》词的“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是“诗人之忧世”。周邦彦的咏物词亦皆寄寓了身世之感、迟暮之悲。难怪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认为:“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1]他的这段话说出了词体运用比兴手法的深长意味。
其次,词体的艺术特性促成了比兴手法在词创作中的运用。关于词的体性特征,前人有许多论述,以王国维的最为精辟。他在《人间词话》中指出:“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1]这说明了词与诗的不同,两者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就内容而言,诗承袭中国诗学“言志”的艺术传统,从它诞生的时候起,就被赋予了“言志”的重任,又经过儒学的发扬光大,一直是社会性的,它的内容包罗万象,题材相当广泛,与此相适应,手法也丰富多样,叙事、抒情、议论、说理皆可。诗人在创作的时候,他的意识层面是处于显意识状态的,是一种有意识的活动。而词则被赋予了“言情”的艺术特长,它最初本来是“应歌之辞”,为歌唱而作,用于酒筵歌席之间,是“娱宾而遣兴”的结果。这样,在词人的手里,诗的宽广的社会内容就被缩小到狭窄的男欢女爱的圈子里了。我国的第一部文人词集《花间集》的内容大都是写男女的相思离别,表现的是幽约怨悱的情感。这种创作环境和氛围,也影响了词人的作词态度,词人们往往以“游戏”的闲暇姿态来对待词。在作词时,他们不由自主地将意识活动调整到“潜意识”状态,他们的主观意识也就在不经意间自觉或不自觉地流露出来。词的这一艺术特性决定了它不能像诗那样立意太高,也不宜用直陈的手法,要“隐”而不能“秀”,即刘勰所说的“情在词外”。清沈祥龙《论词随笔》认为词当意余于辞,不可辞余于意,“词贵意藏于内,而迷离其言以出之,令读者郁伊怆怏,于言外有所感触”[1]。诗词自有界限是显然的,所以宋代文人对诗词都持有区别对待的态度。如欧阳修、晏殊、宋祁等一代名臣,作诗皆道貌岸然,一副贤人君子模样,却在词中流露出柔婉缠绵的儿女情长;李清照作诗有“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豪情,而在其词中则不可见,有的只是“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武陵春》)的幽怨凄婉。尽管以苏辛为代表的豪放词人突破了词的婉约风格,但词终究是不宜过于浅露、直率、粗犷的。不管是苏轼词的豪放旷逸,还是辛弃疾词的悲壮激宕,他们都保持了词体的深美闳约的特点。如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八声甘州》(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永遇乐》(明月如霜),辛弃疾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菩萨蛮》(郁孤台下清江水)、《水龙吟》(楚天千里清秋)等,这些名篇佳作都是伤时感世之作,虽然不是闺房儿女之言,但它们在豪宕激越之中,却有韶秀深美、浑融蕴藉的韵致,并无浅直、率易、粗犷与叫嚣之弊。纵然变化多端,仍然不失词体“要眇宜修”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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