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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析曹植、张华和王褒的咏侠诗
作者:陈欢欢
自《韩非子·五蠹》中以“人臣肆意陈欲曰侠”,“侠以武犯禁”等对侠作记述之后,侠便与中国古代文学建立了特殊的关系。描述游侠形象是魏晋南北朝较为突出的一种文学现象,建安之前,除了史传文学(《史记》之《刺客列传》,《汉书》之《游侠传》、《酷吏传》)之外,最早将侠写进文学作品的是兴盛于东汉年间的华丽大赋,如班固的《两都赋》,张衡的《西京赋》等,但是,其中关于侠的描写只是附会的点染而已。从魏晋到唐朝,出现了非常多的咏侠诗,其中魏晋六朝时期咏侠诗人可作为代表的便是曹魏诗人曹植、晋张华以及北周王褒,他们分别代表了社会三个阶层——皇亲贵族、平民寒士、将士,赋予游侠以不同的审美心理。
曹植的咏侠诗直接描绘歌颂侠客的有《白马篇》、《名都篇》、《酒赋》、《结客少年场行》、《野田黄雀行》以及《鰕篇》,此外,还有一些篇目如《杂诗》、《赠丁仪》、《斗鸡》等,也间接表现了游侠之风。张华的咏侠诗则较为明显独立,他的《游侠篇》、《博陵王宫侠曲二首》、《壮士篇》都是咏侠的典范之作。王褒的《关山篇》、《从军行二首》、《长安有侠邪行》、《游侠篇》也是脍炙人口的咏侠诗篇。但是,就其在魏晋六朝咏侠诗潮中的地位而言,曹植是真正作为咏侠诗的奠基人出现的,他对游侠诗的开拓地位是无人可以取代的。为何如此界定?先看他一首《白马篇》: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
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司马迁《史记·游侠列传》云:“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显然司马迁对游侠的行为进行了高度赞扬,但是这种对游侠精神品格的赞赏,只是表面的,不能给人以深刻的精神感染。而曹植的咏侠诗突破了这层薄膜,从游侠的英姿和高超的武艺开掘:“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淋漓尽致地表现了游侠不惜牺牲,弃身刀刃,离别亲人,捐躯赴难,视死如归的高尚品格与气质。诗歌节奏非常欢快、豪迈,不同于悲壮的游侠,可谓是唐代边塞游侠形象的鼻祖。权贵子弟出身的曹植,贵为皇戚,史载“任性而为,不自雕励,饮酒不节”,极具游侠气质。他以贵族公子、侯王的身份仰慕游侠,崇尚侠义,而具备了古游侠的人格品性。他的创作大力颂扬了游侠个性张扬的精神气质,他将自身的游侠品性寄于普通的平民游侠身上,赋予了乡曲布衣的游侠以贵族气息,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上层文化与大众文化的交流。如他的《名都篇》: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直千金,被服丽且鲜。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驰驱未能半,双兔过我前。揽弓捷鸣镝,驱上彼南山。左挽因右发,一纵双禽连。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飞鸢。观者咸称善,众工归我妍。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脍鲤皪胎濩,炮鳖炙熊蹯。鸣俦啸匹侣,列坐竟长筵。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
曹植笔下的侠不仅仅是“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的乡里之侠,还是“报国立功”、“捐躯赴难”的侠;不是衣衫褴褛的侠,而是“被服丽且鲜”的侠;不是粗犷放荡的侠,而是见雀生悲(《野田黄雀行》),充满仁爱的侠。他将客观记载的史传游侠主观化、精神化,丰富了游侠的思想,使诗人自身的精神内涵融入到所咏之侠的人格品质之中,塑造了血肉饱满的文学侠士形象,焕发出烨烨的精神光彩。
与曹植相比,“少孤贫,自牧羊”的张华就没有那么多贵族气了。张华正因为出生寒微,故常借游侠形象来唤起“士”的积极进取精神,抒发热望功名的心态:“年时俛仰过,功名宜速崇。壮士怀愤激,安能守虚冲”(《壮士篇》)。西晋初期的社会,太平安定,“海内晏然”,史载是“之功也”,反映在其咏侠诗中也是一种“乘我大宛马,抚我繁弱弓。长剑横九野,高冠拂玄穹。慷慨成素霓,啸咤起清风。震响骇八荒,奋威曜用戎。濯鳞沧海畔,驰骋大漠中。独步圣明世,四海称英雄。”的男性美的张扬。
寒士出生的张华,虽热衷功名,但并不以出生卑微为耻,正直阔达。他不满意士族阶级的荒淫生活,更崇拜佩吴刀,持利剑,叉素戟,杀人于市,义不爱躯自由放荡的“雄儿”,常常借游侠形象来抒发寒士的自豪感和对专制制度的抗议,要求挣破封建王朝法令制度对自己身心束缚,喊出了“身在法令外,纵逸常不禁”,“宁为疡鬼雄,义不入圆墙”的声音。
不难看出,张华笔下的侠客形象远迥异于曹植笔端的侠客。如果说曹植的侠是贵族的侠,那么张华的侠便是平民的侠,他没有价值千金的宝剑随身而附,过着“筑室穷山阴”,“岁暮饥寒至”的生活;他没有慷慨献身的报国壮志,却有“宁为疡鬼雄”,“死闻侠骨香”的侠义豪情。他的咏侠诗更注重武艺上的极力渲染,夸张的堆砌描写,使他笔下的侠更多了“以武犯禁”的原始侠风。
贵族出生的曹植,仰慕贵族之侠,寒士出生的张华崇拜平民之侠,那么介于二者之间的将士王褒,笔端的侠则更多赞赏将士之侠。从他咏侠的诗题来看,“从军”、“关山”等词语俯拾皆是。王褒出生的梁代,由于战乱频仍,各种战争从未间断,侠士从市井走向了塞漠,历经朝代更替的王褒,其笔端的的侠似乎总与从军有关,其已从前代较集中的快意恩仇的题材,转向了征战边塞。他的诗歌里面多含“关山”、“征人”、“边城”等边塞意象,表现出这些身在边塞的侠士们意气风发,要求立功显名的愿望。如《关山篇》:
从军出陇坂,驱马度关山。关山恒掩蔼,高峰白云外。遥望秦川水,千里长如带。好勇自秦中,意气多豪雄。少年便习战,十四已从戎。辽水深难渡。榆关断未通。
他的侠不同于曹植、张华的侠,活跃于市井之中,而是成长于环境恶劣的塞外大漠。对于生活于温润宜人气候中的江南人来说,能够面对塞外大漠都已需要豪侠一般的勇气了。这种对严酷生存条件的挑战,恰与侠不屈不挠的内在气质相通。因此王褒的咏侠诗画面的色调总显得灰暗阴冷,平云、流沙、荒戍的意象时常见诸诗中,季节多秋冬,物候以胡霜、飞沙的严寒天气居多。这一方面更加渲染了塞漠悲凉苦寒的气氛,另一方面也使豪侠充满斗志、胸怀立功夙愿的热血男儿形象,在对比反衬中更加突出。如《从军行二首》:
兵书久闲习,征战数曾经。讲戎平乐观,学戏羽林亭。西征度疏勒,东驱出井陉。牧马滨长渭,营军毒上泾。平云如阵色,半月类城形。羽书封信玺,诏使动流星。对岸流沙白,缘河柳色青。将幕恒临斗,旌门常背刑。勋封瀚海石,功勒燕然铭。兵势因麾下,军图送掖庭。谁怜下玉箸,向暮掩金屏。
黄河流水急,骢马远征人。谷望河阳县,桥渡小平津。年少多游侠,结客好轻身。代风愁枥马,胡霜宜角筋。羽书劳警急,边鞍倦苦辛。康居因汉使,卢龙称魏臣。荒戍唯看柳,边城不识春。男儿重意气,无为羞贱贫。
此外,王褒还有两首咏侠诗《长安有狭邪行》、《游侠篇》,不同于以上的边塞豪侠,描绘了王孙贵族的侠士相互交游、宴饮、酗酒、斗鸡聊以终日的行径。因二者身份地位相近,这些诗作与曹植的部分诗篇相似,这与王褒入北以后,官位加升,生活境况转好的经历分不开。
魏晋南北朝时代是个政治黑暗,社会动荡不安的时代,正所谓“乱世天教重游侠”,贵族公子要从古游侠的张狂、豪迈中吸取养料来恣意生活;庶族寒士要从古游侠的风度、气派中吸取力量来反抗高门士族;边塞将士要从古游侠的韧劲、情志中吸取勇气来抵抗艰苦的环境和外族的侵犯。尚武使气的侠风表达了他们亢奋的生活热情;排难解纷的侠道,有助于激发其恒久的进取精神;豪荡使气、磊落不拘的侠气能增强其反抗的意志和斗争的决心,古游侠虽早已不在,但其作为后世文学的传统主题却长久不衰。
参考文献:
[1]王立.《伟大的同情- 侠文学的主题史研究》[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年2月
[2]金振华《中国游侠史话》[M].合肥:黄山书社,1997年6月
[3]司马迁《史记·游侠列传》[M]. 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
[4]韩非子校注 [M].江苏人民出版社,1982年11月
陈欢欢,江苏扬州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