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浅谈宋人的以文为诗
作者:陈敏子
一、“以文为诗”——宋调形成的历史渊源
对“以文为诗”的批评,实自北宋黄庭坚始。据陈师道《后山诗话》引,黄曾说:“诗文各有体,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故不工尔。”他以为“诗文各有体”,故作法也不同,诗有诗的作法,文有文的作法,不得混同。以此为出发点,他批评韩愈的“以文为诗”,也批评杜甫的“以诗为文”,因为混同了两种文体的不同作法,“故不工尔。”
后来清代的赵翼没有批评以文为诗“不工”,而是认为这一做诗的方法,实是宋诗对唐诗一种艺术上的继承和发展,而且构成了宋代诗歌一种鲜明的时代特色。我以为,这一看法,既具有科学的辩证法,又符合诗歌发展的实际情况,是很有见地的。
“以文为诗”,大体上说,就是南宋严羽批评宋诗的“以文字为诗”(参见《沧浪诗话·诗辨》)。是指以作散文的某些手法(尤其是语言文字方面的)来作诗。严羽是中国古代诗论大家,他不仅熟知宋诗,而且对唐诗有深厚的修养,《沧浪诗话》可以说是在对比宋诗过程中,对唐诗创作经验作了比较系统的总结。正因为如此,严羽虽然极力贬低宋诗,但他所说的宋诗“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却是相当准确地概括了宋诗的总体的艺术特征的。
需要说明的是,“以文为诗”作为对总体的宋诗的创作特点的概括和总结,是后人逐渐总结归纳出来的,它有一个逐渐形成、发展、完善的过程。“以文为诗”这一艺术手段,虽然早在中唐时代产生的韩诗中就已出现了,但是将“以文为诗”当作一个诗歌创作上的问题来加以反对或者赞成,却始于北宋中叶[1]。而在宋之后的长达八百多年的唐宋诗之争中,“以文为诗”这一概念进一步得到完善。严羽虽然非常准确地概括出了宋诗“以文为诗”的特征,但是其定义比较模糊,缺乏规范,其具体涵义则是在以后的争论中逐渐明确的。
综观宋代“以文为诗”特点的形成,并非偶然。一则是高度集权的政治制度对文人自由精神的禁锢,二则乃宋代理学对文人思想的束缚,加上唐代古文运动“道统文学”的负面影响,使宋代文人个性难以自由发展、自由表露,形成内敛的性格。由于唐代诗歌的巨大成就,迫使宋代文人不得不另寻诗歌创作新路;内忧外患的社会环境,也促使着宋代文人们以文学为武器,针砭时弊,激扬爱国情感,这些均使宋代文人顺理成章地走向“以文为诗”。在宋代诗坛,唐诗那种热情奔放的激情见不到了,理智的分析和深刻的论说占据主流,“以文为诗”终究在宋代形成气候,成为宋代诗歌的特点和象征。
从上述这些情况看来,宋人的确很聪明,他们娴熟地掌握了作文的手段,更能将散文这种更加流动的形式和更加灵活的表现力,极巧妙地运用到做诗中去,从而使诗获得了更大的表现天地,以便于包容下更多的生活内容,更充分、更自由地表达思想感情,而不受诗旧有形式的约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宋“词”就是对“诗”的旧形式的突破和解放)。宋人“以文为诗”,(再加上“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承唐变唐,形成自己独特的面目。宋诗所以能够与唐诗并驾齐驱,就这一点说,“以文为诗”,功不可没。赵翼所谓宋人以文为诗“别开生面”之说,是别具慧眼的,则更可见出“以文为诗”在宋诗发展中的价值和地位。
二、“以文为诗”的具体涵义
1、“以文字为诗”
“以文字为诗”可以说是宋诗“以文为诗”的最重要特征,它直接从外观形态上把唐宋诗区别开来。所谓“以文字为诗”,就是用散文的遣词造句篇章结构之法做诗,使诗歌散文化,它是相对于唐诗的语言、结构方式而言的。
“以文字为诗”首先表现在语言方面,即我们常说的“字法”、“句法”。它要求语言平直、简洁不晦涩等等,一句话,要求“文从字顺”。
所谓“文从字顺”,是韩愈在《樊绍述墓志铭》中首先提出来的。他评论樊绍述的文章是独创的,但又能“文从字顺”。韩愈也用这种标准来要求诗歌创作,他的诗也基本上做到了文从字顺。欧阳修首先有意识地提倡诗歌创作要“文从字顺”,苏、黄、杨、范、陆等宋代大诗人都深受他的影响,从而也就使“文从字顺”成为宋诗在语言上的一个非常显著的特征。
宋诗“以文字为诗”的特征,另外还表现在结构方面,也就是我们经常所说的“章法”、“文法”。它可以议论,可以叙述,可以描写,可以抒情……,但必须以某种思想为中心,也就是我们经常所说的“形散而神不散”。
诗歌的散文结构实际上仍然源于韩诗。就像韩诗的语言散文化一样,韩诗的结构散文化也是显而易见的。而韩诗对宋诗的影响是可想而知的。
2、“以才学为诗”
“以才学为诗”即在诗中显示出某种才气和学问。在宋代,“以才学为诗”成为一种时尚,诗歌中是否有才气、有学问也就成为衡量其是否优秀的一个重要标志。因此“以才学为诗”就包括两方面内容:
首先,诗人必须具有广博的生活知识、社会知识及写作天赋。表现在诗中,就是具有丰富多彩的内容:天上地下、古今中外、山川河流、花草树木……无不可以纳入诗中;抒情、议论、叙述、描写无不可以运用于诗歌创作。
其次,“以才学为诗”还表现为有学问。“取材于典籍,诗的内容来自于书本知识,来自于学识”[2]。这种以学问为诗达到极点便是黄庭坚所说的“无一字无来处”,大量地用典。
在宋诗里,才气和学问常常表现为一个整体,共同构成宋诗的才学特征。但是,从理论上区分宋诗的才气与学问,这是非常重要的。因为,今天我们已经清楚地看出,正是前者使宋诗充满活力和进取、创新精神,而后者则不免空泛,艺术上流于形式,常常使其枯淡寡味。
宋诗为什么会“以学问为诗”,这实际上与对杜诗、韩诗的误解有着直接的关系。在以杜甫、韩愈为宗的北宋诗人看来,杜甫、韩愈的诗之所以优秀,是因为他们有着高深的知识、学问。所谓“读书破万卷,下笔若有神”是也。杜诗、韩诗中确有很多学问的成份,但那是不经意的,因此显得自然天成。然而“江西”末流,刻意追求学问,表现为追求奇字、僻语,其诗便很少有优秀之作。后世批评宋诗,其合理之处主要切中于这些地方。
3、“以议论为诗”
所谓“以议论为诗”,就是在诗中直接发表议论,从而阐明某种道理。
“单就诗中说理,即以议论为诗来说,周代民间歌手所创作的诗篇如《诗经·魏风·伐檀》中就有‘彼君子兮,不素餐兮’这种阶级感情非常强烈的、一针见血的议论。稍后,伟大诗人屈原在其作品中发议论、说道理的地方就更多。汉、魏、六朝以迄唐代,在抒情诗中发议论的传统,从来没有中断过[1]。”只不过宋诗中的议论、说理特征非常突出罢了。
“以议论为诗”是宋诗的一个显著特征,用诗歌形式来论诗在宋代很盛行,这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因此,这里无需引证很多材料来说明我的观点。关于“以议论为诗”,历来论述较多,对其含义的理解也比较一致,兹不赘述。
以议论为诗,以理为中心,必然表现为题材、素材的非常广泛,这实际上与才学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同时,以议论为诗,形式上比较灵活,为了适应这种灵活,语言上就要求不拘一格,这实际上又与“文字”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因此,我们说:“以议论为诗”、“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这三个方面实际上是密不可分的,是一种互为交错、互为照应的关系。因此,我们在研究它们的具体含义时,不可孤立、片面地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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