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消失的村庄
作者:李继红
爷爷说,等我死后你们再把房子卖掉吧。爷爷去世十年了,房子仍空在那里,没有卖掉。十年来,每逢阴历岁末,我们都要到乡下去给爷爷奶奶上坟,顺便看看老屋。
去年十月的一天,老家人捎来话,说乡下要建新农村了,村子要整个儿地搬迁,旧历年后就见不着老庄子了,回家看看老屋吧!我虽然知道这一天终归要来,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我还是很失落、很沮丧。我在心里默念道:我的根没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驱车赶往老家,远远的就看见了老屋,它的左邻右舍都已离去,可怜的它裸露在旷野中,和它相伴的是稀稀疏疏的几株树和树下乱蓬蓬的一丛,老屋的前方是茫茫的雾气,雾气将远方的村庄、山岗虚化,只显出淡淡的剪影来,那虚化了的朦胧的渺远的景致,做了老屋的背景,将老屋渲染得无比的孤单和萧索。走近了看,老屋坐在一片废墟中,屋后是一人多高的叫不出名的灌木,灌木脚下是已经枯去的杂草,这些就是老远看见的乱蓬蓬的一丛了。残砖碎石、破坛烂罐遍地都是;树被放倒截去主干,枝叶散乱地丢在四处;一根长长的水泥电线杆横卧在草丛里。它们无声地诉说着这个村庄的离去。
立于废墟之上,面对老屋,我思绪万千,循着思绪我回到了三十年前的村庄。
那时的村庄掩映在一片绿树丛中。各家各户的门前屋后都种有树,村东头还有一片小树林,那是天然的会场,常常是午饭后村长把大家召集在这里商讨村中事宜,在浓密的树阴下,村长扯着嗓门大声讲话,男人们抽着烟,眯缝着眼支愣着耳朵听;女人们则是飞针走线,一边忙着针线活,一边低着头用耳朵听。
晚饭后,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人家的场院里,天南地北地侃大山,越侃兴致越高。月儿升起来了照亮了他们的脸,虫儿在不远处的草丛里为他们轻轻地唱歌,风儿呢,她从南来,殷勤地捎来缕缕荷香,远处的蛙声还在此起彼伏。明儿还得上工呢,人们压住话头,回到自家的场院。
荷香自荷塘而来,荷塘在村子的前面,共四个,一个紧挨着一个,自东向西将村子紧紧拥抱,荷塘里荷叶田田,荷花朵朵,荷风阵阵,为村庄平添了几多的生趣。荷塘四周都种有树,有槐树、梨树、柳树……最多的是枣树,最大的一棵枣树在我家老屋前的那个荷塘的边上,它的干粗壮、笔直,一个成年人需要尽力张开他的双臂才能将它环抱;它的枝繁茂无比,向四周尽情地延伸,活像一个巨大的伞盖,遮住了我童年的半个天空;它的果实厚实,密密麻麻,在枣叶间若隐若现,充满了无穷的诱惑。夏天的雨说来就来,瞧!风来了,只听见噼噼啪啪地一阵乱响;风雨过后,到枣树下一看,一地枣儿,红的、绿的,圆溜溜、亮闪闪,像刚下了一场枣雨,孩子们笑啊,抢啊,闹啊,边捡边往嘴里塞。每每看到这一幕,奶奶就慈祥地笑了。她靠在门框上,雨后红彤彤的夕阳照在她的脸上、身上,奶奶从容地抓起一把谷子,当空轻轻一抛,谷子雨一样地洒在地面上,鸡们不管刚才在忙着什么,这会儿都伸长了脖子,箭一般地冲了过来,头一点一点地飞快地啄食嵌在泥地上的谷子,地上的谷子很快就没有了,鸡们齐刷刷地抬起了头期待地望着奶奶,奶奶就又撒一把谷子给它们。这样几次过后,鸡们才挺着肚子满意地离去,留下一地的杂乱无章的“个”字。
也是在一个夏天,奶奶走了,陪伴奶奶走的还有那棵大枣树,人们把大枣树砍倒,削去枝叶,用它的干做了奶奶在那个世界的屋子,我的童年的天空仿佛被人削去一角,更让我惶惑的是随着大枣树的离去,村子的树包括房前屋后的、小树林的、荷塘四周的,在一夜之间忽喇喇全被人们砍了去,整个村子光秃秃的,给人的感觉像是窗户上没有窗帘。我至今都不明白,树长在地上会跑吗?为什么非要将它砍倒?难道将树剥去枝叶码在自家的庭院里才叫包产到户吗?
爷爷也分到了一块土地,没有奶奶做伴,他就一个人精心地侍弄着那块土地,我们怕他累着,劝他到城里来,他不肯。其实那个时候,村里的人思想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十几岁的女孩子都敢于走出村子进城给人家当保姆了,这在过去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啊!这一干又是几年,毕竟是岁月不饶人啊,爷爷渐渐感到体力不支,他终于有了离开土地的想法,但有了这个想法的春天,他还是抢种了一季棉花,我们都感觉到不可思议。直到这年的秋天,爷爷把一床簇新的棉絮送给我让我带着它到外地求学时,我们才明白了爷爷的苦心,爷爷是在奖励我学业进步。在村子里,爷爷德高望重;在家族里,爷爷倍受敬重。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爷爷对教育的重视,他的子孙中凡学业有成的都受到了他的奖励,奖励是微不足道的,但每一个受奖励的子孙都倍感荣幸。爷爷正是用这种方式,将他的三个儿子送出村子,走进村外更广阔的世界,而后他的孙子们、重孙子们在更为广阔的世界里发展、壮大。接爷爷进城时,我再一次走进村子。这时村子不只是光秃秃的了,连人丁也稀少了。有几户人家已搬进城里、镇上做生意了,有几个后生进城打工了。村子里开始有了颓败之气。
爷爷进城后,我们仍然每年回去看一次老屋。后来爷爷去世了,我们将他老人家安葬在他热爱的那片土地上,每年去看他,顺便去看看老屋。在这近二十年的时间里,我和我的亲人们见证了村子衰亡的过程,它很像一个老人,无法挽回地老去了,留给我们的只是无奈和悲凉。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就只剩下一些老人了,年轻人都出外打工了。后来农民不再交税收提留了,一些赚了点儿钱的年轻人又回到了乡下,但他们不再住在村子里,他们离开村子,在离村子两里地的公路边上用打工赚来的钱竖起了一栋栋小楼,小楼美观、现代,遭人艳羡;村子暗淡、破旧,被人遗忘。村子的消亡是必然的了!
奶奶不在了,还有爷爷;爷爷不在了,还有老屋,还有村子。当老屋也不在了,村子也失去了,在那里我们除了记忆,还有什么呢?我转过身向村子北边望去,新村确实很漂亮,可那里不属于我,哪里属于我呢?我要把我的根安放在什么地方呢?我不知道,我很茫然,我突然就感觉到自己成了浮萍,没有根了。这样想着时,我脚踩在乡土上,耳边却响起了那首熟悉而又陌生的歌: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李继红,教师,发表论文和散文多篇,现居湖北襄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