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谈苏轼一词一赋中的景物描写
作者:熊露士
其实苏轼没错,是我们错了,因为我们把文学创作和历史真实混为一谈。文学作品可以虚构,而历史不能。我们不能以文学的形象思维去解读历史,也不能以要求历史真实去要求文学。一赋一词是文学,不是历史,也不是地理,我们不能根据文学的描写去追索其真实。刘勰在《文心雕龙·诠赋》中说赋的特点是“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就是赋在形式上注重铺陈,讲究辞藻,在内容上主要是借助描摹物象来抒情言志。也可以说“铺采摛文”是手段,而“体物写志”才是目的。为了达到目的,具体手法可以灵活,甚至可以虚构。
如果说司马相如的《长门赋》所写的长门之景不一定是他所亲见。那么杜牧的《阿房宫赋》所写的阿房宫之景的“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等等就肯定不是他所亲见。因为阿房宫早已在秦末被焚毁,他又何从得见?其实作者所写之景都是想象出来的。作者之所以对阿房宫,对宫人,对饮食起居,对声色歌舞浓墨重彩地描绘,是为了说明统治者穷奢极欲必然导致亡国,并最终得出“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六国也”的结论。其用意是针对当时的社会现实借古讽今,对统治者提出告诫:以秦为鉴,勿蹈覆辙。作者立意如此,所以将阿房宫描写得越富丽堂皇,越美轮美奂越好。至于是否真实,是无关紧要的。
即如我们熟知的名篇,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其中写景之文极有感染力。他写“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耀,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的阴森凄凉之景,是为了衬托“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的感情;同样,写“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也只是为了表达“心旷神怡,宠辱偕忘”的喜气洋洋的感情。并以 “览物之情,得无异乎”进而引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劝戒,最后水到渠成地提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人生最高境界来。当我们读到洞庭湖变化万端的景物描写时,恐怕谁也不会相信范仲淹并没有亲眼见过岳阳楼,所有这些景物描写都是从想象而来。庆历五年范仲淹被贬邓州(即今之河南南阳市辖内之邓州市)做官,庆历十年滕子京重修岳阳楼,请范仲淹与一篇记。因邓州与岳阳远隔千里,范仲淹不能亲赴岳阳,于是滕子京便托人捎了一幅岳阳楼图给范仲淹,于是范仲淹便根据想象写出了这篇流传千古的《岳阳楼记》。既然是凭想象而作,必然与实景有异,为什么无人提出异议?其实问题很明白,就是刘勰说的“铺采摛文,体物写志”。《岳阳楼记》不是一篇游记,而是一篇体物写志的作品,文章的目的不是写景,而是借写景引出的道理对老朋友滕子京进行劝导。并不介意写的是否实景,人们关心的是文章的立意如何,或者说人们不太介意“铺采摛文”的真实性,更重视的是“体物写志”。
回到我们的题目上来。苏东坡的《前赤壁赋》是借景说理,而《念奴娇·赤壁怀古》主要是借景抒情,都属“体物写志”一类,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游记。但为什么他在同样的地点,所写的景物又大不相同呢。这就关系到他所要表达的感情是什么了。《念奴娇·赤壁怀古》是通过在赤壁的联想,对周瑜年轻时就建功立业表示仰慕(在《江城子·密州出猎》中也有类似的感情表达),进而感叹自己年华虚度,一事无成,心里充满了时光易逝而功业难成的无奈和对屡遭贬谪的愤懑,因而心潮激荡。所以描写的景物也惊心动魄:“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大有汹涌澎湃,一泻千里,势不可挡之势,让我们真切地体会到诗人心潮滚滚的激越不平之气。而《前赤壁赋》则是通过黄州赤壁山水明月的描写,展现由苦闷到解脱的心路历程和徜徉风月的旷达胸怀。所以写“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心平气和,波澜不惊,景和情是一致的,和谐的。
苏轼当时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他所游的赤壁其实是黄州赤鼻矶,并非三国时赤壁之战的赤壁,三国时的赤壁位于湖北蒲圻县境内。因苏轼不能随便离开黄州,所以把“赤鼻”当“赤壁”,“铺采摛文,体物写志”,留下了这流传千古的词赋。他游的虽是假赤壁,写的却是好文章。我想,以东坡之渊博,当不会不知此赤鼻非彼赤壁,他依然以假作真,也不过是以赤壁之名借题发挥,作怀古之思,抒胸中之情罢了,何曾真要以假为真?连赤壁都是假的,景物描写是否真实又有什么关系呢?
再者,从《前赤壁赋》的内容看,也不太可能是记实。一般记游文章中同游者都是实名(故意隐讳者例外,如谢翱的《登西台恸哭记》),而《前赤壁赋》中的“客”却无名无姓,如同子虚乌有一类,只是赋家常用的 “主客问答,抑客伸主”的表现手法。至于清代魏学洢的《核舟记》中说客是佛印和尚和黄鲁直,只是小说家言,不足为据。
景物描写不是独立的,也不是目的,它只是感情的外在表现。王夫之《姜斋诗话》说:“关情者景,自与情相为珀芥也。情景虽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乐之触,荣悴之迎,互藏其宅。”这里的情与景“互藏其宅”,是说情藏在景中,不是随便写景,要写含有情的景,离开了情的景就不宜写。这就是“情与景名为二而实为一,圣者有景中情,情中景”的道理。主要目的是写情的文章,写景就是为了抒情,抒情为主,写景为辅。至于写景是否真实,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既然如此,我们还有多少理由认为苏轼这一词一赋中的景物一定是实景呢?
当然,有些文章就不可以虚构景物,如考证性质的文章和游记。
还是以苏文为例。前者如《石钟山记》,作者为了考证为什么石钟山以“钟”为名,于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进行考察,终于弄清了因“大石当中流”,且“空中而多窍,与风水相吞吐,有窽坎镗鞳之声,与向之噌吰者相应,如乐作焉。”其声与周景王之无射、魏庄子之歌钟相似,因而得出了何以以“钟”为山名的正确结论。苏轼反问道:“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可见这类文章是以真实为生命的。
后者如苏轼只有八十六字的《记承天寺夜游》,真人真景真情,令人如入境中,如化于境中,如有一处假,则断无如此魅力。当然,游记也可引发议论的,如王安石《游褒禅山记》但整篇文章还是以记游为主,而记游是议论的基础。最后从真实的经历,得出“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的结论。且这两篇文章都记载了同游者的真实姓名。所以记游一般是真实的,否则得出的结论就没有什么意义。
我们可以说,文学作品中的景,是含情之景,不是游离于情外之景,写景是为了抒情,为了议论。而在以抒情、议论为目的的文章中,景物描写是允许虚构的。所以苏轼的一词一赋中的景物描写之所以不同,是因为它们所抒发的感情不同。换句话说,其中的景物是可以根据抒情或写志的需要而虚构的。
熊露士,教师,现居江苏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