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论苏轼诗的自然美
作者:骆 霞
苏轼在《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其一中曾提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在《皋兰课业本原解》中也指出“凡诗文无论平奇、浓淡,总以自然为贵”。赵翼在其《瓯北诗话》中评价苏轼时认为:“(其)诗实不以锻炼为工,其妙处在乎心地空明,自然流出,一似全不着力,而自然沁人心脾,此其独绝也。”《宋诗钞小传》中称“子瞻诗气象宏阔,铺叙宛转,可见其才气过人之处,洗刷之工未尽。自是才高气豪者之本色,信手拈来,不假修饰。不以锻炼为工而自能独特,信手拈来,不假修饰,而能气象宏阔,铺叙宛转,这就是自然之妙。”
从以上论述我们可以得出“自然”的一些含义。首先,自然是“强调天工,不饰雕琢”。苏轼在《南行前集叙》中说“夫之为文者,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为之为工也”,也是追求以无为之工而达有为之境,自然拈出而能自达妙绝。苏轼对贾岛、姚合之类诗人一直是不屑一顾,就是因为他们过于讲究苦吟雕琢。当然,他们也并非不要法度、锤炼,而是要求做到“得自然之数,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其次是情由心生,喷薄而出。苏轼是性情中人,他推崇“好诗冲口”,一泄胸臆,并强调有感方可运笔,不可无病呻吟。他在《郭祥正家,醉画竹石壁上,郭作诗为谢,且遗二古铜剑》一诗中写到:“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色壁,平生好诗仍好画,书墙涴壁长遭骂”。诗中这种酣畅淋漓的作画过程是其真实情感的惬意抒发。苏轼在《和陶饮酒诗二十首》其一中曾称赞陶“有士常痛饮,饥寒见真情”。苏轼还在《与二郎侄》的家书中说:“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苏轼非常推举陶渊明,因为陶渊明情感的真挚和水到渠成之迸发。他认为陶诗在质朴平淡的背后,蕴藏着无比丰富的耐人寻味的情意。这种情意,是一种由心而出的,真情的自然流露,不矫柔做作,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加深,心态自然而然转变而成的情感积淀。它不需任何现有规则、方法、条件的提示、引导。苏轼对陶诗的欣赏,是对其真挚自然情感的欣赏。
在对诗歌多样美的追求与欣赏中,苏轼崇尚自然美。他在《书黄子思集后》中说:“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盖亦至矣。”这里所言之“天成”、“自得”、“超然”,都包含着一个共同的审美倾向与态度,即肯定、褒扬、崇尚、提倡诸诗人诗歌所表现出来的自然之美。
苏轼在《王君宝绘堂记》中说:“君子可以寓意于物,不可留意于物。”这是一种崇尚自然美的审美原则。苏轼之所以提倡和崇尚自然美,是因为在他看来,自然万物,各有其态,这是天工造物使然。所以在诗歌创作中要浑然天成,不事雕琢;要抓住事物的特征,“随物赋形”,才能“文理自然”地创造出天工造物般优美作品来。“瞿塘迤逦尽,巫峡峥嵘起。连峰稍可怪,石色变苍翠。天工运神巧,渐欲作奇伟。”(《巫山》)在诗人看来,瞿塘峡、巫峡的奇丽风光是“天工运神巧”的自然结果,对于诗作的表现来说也要顺其自然,否则就会破坏大自然这样的一种鬼斧神工的自然美。
但是“天工”自然之美并非说诗歌创作不需要任何艺术锤炼和雕饰,而是一种“既雕既琢,复归于朴”的由绚烂之极而复归于平淡的艺术创造过程。艺术需要雕琢,作诗更需推敲,只是这种创作应做到鬼斧神工、雕而无痕,这才是诗歌创作的最高境界。此外,诗是抒情的,只有表现真情实感,做到情感的自然流露,才会自然,才会感人。那种矫揉造作、虚情假意、为文造情,显然是没有艺术感染力和生命力的。苏轼在《读孟郊诗二首》其二中说:“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歌君江湖曲,感我长羁旅”,正是推崇孟郊诗歌这种情感的纯真美与艺术表现的自然美。
对于如何才能达到自然美?苏轼在《答谢民师推官书》中有形象而精辟的阐述:“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他认为诗歌创作要师法自然,并顺应自然规律,表现时才能如行云流水,一任自然,了无人为造作的斧凿痕迹。只有这样才能使诗歌“文理自然,姿态横生”,乃为天工,是为上乘。
宋代社会积贫积弱,统治者的无所作为,国家的不安定,让宋代诗人不可能像盛唐时那样的磅礴自信、豪气冲天,倒有点像中晚唐的诗人般淡远宁静,怀古伤今。此外,宋代诗人多添了一份理性思考。与宋代大背景相与映衬的苏轼,在“宋人中独为大宗”,他所追求的“自然”,是澄明、睿智与平淡境界的表现,如“随物赋形的水”一般。
陈幼石在其《韩柳欧苏古文论》中所说:“水,尤其是流动的水(即所谓“活水”)是苏轼在文学和艺术批评中偏爱的一个比喻”,除了其在《自评文》中以水喻己之文外,在《书谢民师推官书》中也以“水”喻谢之诗文“所示书教及诗赋、杂文,观之矣,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而后人也常常发现东坡诗文“水”的特色,常以“水”喻之。刘熙载在《艺概·书概》中说“东坡文如万斛泉水”,而钱谦益在《初学集》中也曾提到“喜读子瞻《司马温公行状》《富郑谷神道碑》之类,平铺直叙,如万斛水随地涌出,以为古今未有此体,茫然莫得其涯也!”以上虽然都是喻文,但苏轼的诗亦是如此。苏轼喜欢以水作比喻。
“水无定质,随物赋形”,①苏轼的诗以“水”为喻,他的诗流转自然。古人就以“流丽”评苏轼《春秋》一诗:“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歌馆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而他的《和陶拟古九首》之一“有客叩我门,系马门前柳。庭空鸟雀散,门闭客立久。主人枕书卧,梦我平生友。忽闻剥啄声,惊散一杯酒。倒裳起谢客,梦觉两愧负。坐谈杂古今,不答颜愈厚。问我何处来,我来无所有。”平实自然,有情有景,娓娓道来,妙合天然。让人仿佛置身其中,感觉此情此景就是在自己身边发生的事。做到了自己所推崇的“莫之求而自然”的浑然天成的境界。
《论语》中孔子曾说过“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它提示了“水”中所蕴含的人生智慧。苏轼认识到了这一点。且看苏轼一生,屡遭贬谪,可谓命途多舛,然而苏轼却始终能够缘理而行,安然处之。这就是“水”的品性。只有如“水”的品性才能写如“水”之诗文。第一次贬谪黄州,他说:“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第二次贬惠州,他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第三次贬谪儋州,他说:“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三次贬谪,一次比一次更荒僻险远,而苏轼却进退自若,字里行间皆是一种平淡旷达之气。
苏轼的诗歌还呈现出一种如行云流水般的“平淡之美”。苏轼欣赏陶渊明诗的“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并且有和陶诗一百多首,都是受陶诗所影响。苏轼也说过自己“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即使是在他所谓“少小时气象峥嵘”之作也已褪尽了李白式的狂热与激昂,只是他晚年和陶诗的平淡美更为典型。当然平淡并非平庸无味,而是质而实绮,癯而实腴,绚烂之致,归于平淡。正如司空图所谓的“味外之味”。其《和陶饮酒》第一首:“環州多白水,际海皆苍生。以彼无尽景,寓我有限年。门生馈薪米,救我厨无烟。斗酒与只鸡,酣歌饯华颠。禽鱼岂知道,我适物自闲。息息未必尔,聊乐我所然。”都是平淡平常的大白话,初读来觉得淡而无味,反复吟咏之后就能品出其大有深味。苏轼的“自然”充满人生智慧,旷达超然,又充满知性理趣,它是充满空明、平淡流转之美的一片行云流“水”。
苏轼善于对生活矿藏作纵向深入的开拓,具有化纤芥涓滴为无穷美学趣尚的艺术功力,使其诗作的诗情画意跃然纸上,呈现浑然天成的自然美。他从实际生活出发,对客观现实世界抱着严肃认真而又旷达的态度,带着自然的眼光。因此,他能够在自然美的基础上创造出经久不衰的艺术美。
注释:
①郭芹纳 《历代书信》. 三秦出版社 1998.
参考书目:
[1]苏轼《苏东坡全集》王文浩编 世界书局 1964
[2]苏轼《苏轼诗集》([清]王文浩辑注,孔凡礼点校)中华书局 1982
[3]林语堂《苏东坡传》百花文艺出版社 2001
[4]朱靖华《苏轼新论》齐鲁书社1983
[5]赵齐平《宋诗臆说》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3
骆霞,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