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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毕飞宇的《哺乳期的女人》与《彩虹》
作者:杨世宇
《哺乳期的女人》是毕飞宇的成名作,发表于1996年第8期《作家》。小说的情节非常简单:在依山傍水的江南古镇——断桥镇发生了一件似乎具有传奇色彩的事:七岁的旺旺咬了邻居惠嫂的乳房,从而引起了断桥镇人的非议,并遭到了爷爷的殴打。但由于小说的背景是复杂的,作者运用了本体象征、隐喻及回环反复的手法,所以它又是含蓄蕴藉、内涵饱满的。小说开头的环境描写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断桥镇只有两条路,一条是三米多宽的石巷,一条是四米多宽的夹河……断桥镇的石巷很安静,从头到尾洋溢着石头的光芒,又干净又安详。夹河里头也是水面如镜……不过夹河到了断桥镇的最东头就不是夹河了,它汇进了一条相当阔大的水面,这条水面对断桥镇的年轻人来说意义重大,断桥镇的所有年轻人……一到岁数便向着远方世界蜂拥而去......这是典型的90年代商业化语境下人的生存现状。旺旺一生下来就跟了爷爷,他的爸爸妈妈常年在外跑运输,旺旺是用不锈钢碗和不锈钢调羹以及乳糕、牛奶、亨氏营养奶糊、鸡蛋黄、豆粉喂大的,他没有吃过母奶。所以,当通体充满母性诱惑的哺乳期的女人——惠嫂无遮无拦地给儿子喂奶时,给旺旺带来了企盼与忧伤。“旺旺被奶香缠绕住了,忧伤如奶香一样无力,奶香一样不绝如缕”。[1]终于有一天,旺旺控制不住自己强烈的欲望,突然咬了惠嫂的乳房。断桥镇人的评价是:要死了,小东西才七岁就这样了。于是爷爷打了旺旺,旺旺生病住院。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对旺旺爸爸妈妈情况的交待以及对旺旺的几处细节描写。旺旺的爸爸和妈妈每年只回断桥镇一次,一次六天,也就是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五。旺旺总是在初三或者初四开始熟悉和喜欢他的爸爸妈妈,刚熟悉和喜欢,爸爸妈妈就突然消失了,等旺旺赶到河边时,“天上只有太阳,地上只有水。旺旺的瞳孔里头只剩下一颗冬天的太阳,一汪冬天的水。”作者没有写旺旺的哭泣,但我们的心头会不禁一颤:在一个七岁孩童稚嫩的心灵里该有着怎样的孤苦与寂寞!旺旺在物质生活上并不贫困,但却缺乏母爱的呵护与滋润,心灵情感上极其荒芜与匮乏,所谓“旺旺”,仔细品味,其中便包含有讽嘲与怜悯的意味。随着社会的转型,各种价值观念都经受着商品经济的冲击,年轻的农民背井离乡不顾一切地挣钱,人们从未像现在一样对金钱趋之若鹜。物质文明扭曲着人性,使旺旺妈不惜以牺牲人伦亲情为代价去追逐金钱。于是,旺旺的童年只能是没有母爱的童年,没有温暖,没有疼爱和呵护,只有“悦耳冰凉的工业品声响”。一个七岁的孩子默默承受着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艰辛和寂苦,充满孤独与忧伤的幼小心灵面对的是无情的物欲横流的时代。这就让我们不能不问:生活在“旺旺”饼干堆中的旺旺为什么没有幸福感?现代经济生活是否要求人们必须以牺牲正常的人伦亲情为代价?
小说中几处对旺旺的细节描写也让人有一种心痛的感觉,细读之下愈发能明白作者的良苦用心。“旺旺一直留意惠嫂喂奶的美好静态,惠嫂的乳房因乳水的肿胀洋溢出过分的母性,天蓝色的血管隐藏在表层下面。旺旺坚信惠嫂的奶水就是天蓝色的,温暖却清凉。”[2]作者选择儿童视角叙事,既符合对儿童心理做出准确精神分析的要求,又格外动人,有一种透彻人肺腑的力量。旺旺被打后“小东西没有哭,泪水汪了一眼,掉下来一颗,又汪开来,又掉。他的泪无声无息,有一种出格的疼痛和出格的悲伤。”旺旺的这种疼痛和悲伤,断桥镇的人不能理解,爷爷也不能理解,哺乳期的女人惠嫂却懂得,旺旺出院后惠嫂去给他送糖,“惠嫂临走前回头看一眼旺旺,旺旺的眼神让所有当妈妈的女人看了都心酸”,[3]旺爷不让旺旺与惠嫂亲近,旺旺就偷看惠嫂喂奶,“他的黑眼睛总是在某一个圆洞或木板的缝隙里忧伤地闪烁”。儿童渴望母爱的天性被人为地阻隔着,无情地扼杀了。当惠嫂让旺旺吃奶时,“旺旺流出泪,他的泪在阳光底下发出六角形的光芒,有一种烁人的模样”。是的,旺旺的泪是烁人的,它烁伤的不仅仅是惠嫂,还有众多的读者。更让人感到可悲的还不是旺旺的泪,而是断桥镇人对旺旺的伤害:“这小东西,好不了啦。”这种评价暗示着旺旺式的悲剧还会上演,成人对孩童的伤害仍在继续。
在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物质上的缺乏会带来身体的孱弱,而精神上的缺失会导致心灵的畸形。母爱是人伦中的至亲,是人性中的至性,美国学者弗罗姆说:“女人比男人更早地学会了如何照顾孩子,即如何把自己的爱给予他人。母爱并不仅仅是更温柔,它更广泛,更普遍……”[4]毕飞宇在缺乏母爱的小旺旺身上倾注了无限的同情和深切的关怀,小说诗一般的文字倾泻出作者满怀的忧伤和愁思,同时深深地打动着每一位读者。青年作家赵翼如说:“天底下最不能伤害的是孩子。”作家尤凤伟认为,儿童的处境与成长,成人世界与儿童世界的冲突以及不义对儿童身心的伤害与践踏等等皆是文学的重大主题。毕飞宇笔下的旺旺不是一个个体,而是一个典型,他写的不是个人的病患,个人的悲剧,而是整个社会的病患、社会的悲剧。正如宗元先生所说,《哺乳期的女人》属于一种无事的悲剧,一种心灵的悲剧,而这悲剧的背后,是作者对人类社会中最宝贵的尊严、情感与精神的关注,是博大的人文关怀。
在2005年第5期《北京文学》上发表的《彩虹》中,毕飞宇描写了一个无名的小男孩,“头发三七开的,梳得一丝不苟,白衬衫,吊带裤,皮鞋,像一个小小的进口绅士”。“小绅士”住在高档社区的二十九楼,他的爸爸妈妈都出去挣钱了,他被关在防盗门与防盗窗之间,百无聊赖地“舔玻璃”,“不停地舔,就好像玻璃不再是玻璃,而是一块永远都不会融化的冰糖,甜得很呢。”当邻居老爷爷问他话时,他十分机警,不让邻居进门,牢牢记住了“不许给陌生人开门”、“不许出门”、“不许告诉陌生人名字”等等的训诫,邻居老爷爷问他一个人在家干什么,他的回答是:“干什么?有什么好干的?生活真没劲!”这口吻哪里是一个天真烂漫、少不更事的孩童,分明是饱经风霜、历经磨难、遍尝人生艰辛的老江湖。邻居离开后,“小家伙又开始用他的小舌头舔玻璃了。他舔得一五一十的,特别地仔细,像一个小动物,同样的一个动作它可以不厌其烦地重复一个上午,一点厌倦的意思都没有。舔完了,终于换花样了,开始嗑。”邻居帮他数着,过了四百下,邻居瞌睡了,小绅士自然还在嗑。一个单调的动作,一个孩子重复一个上午,这里面包含有怎样的信息?小绅士没有伙伴,没有游戏,没有童年应有的欢乐与天真,有的是孤独、空虚、寂寞,童年不该有的机警、敏感、甚至世故、老气横秋他却过早地拥有了。现代人忙于自己的工作和事业,无暇顾及孩子的情感和心理需求,当代的父母往往重视给孩子提供良好的物质基础和教育条件,却忽视了孩子对亲情的渴盼,对友情的渴求。被封闭在一个个孤立的钢铁与水泥筑成的堡垒中,独生子女们幼小的心灵中又有着怎样的凄苦与无奈?小绅士没有姓名,他实际上是被深锁高楼的无数学龄前儿童中的一个,通过《彩虹》,毕飞宇把儿童问题艺术地表现了出来,在貌似冷静的叙述中透出对孩子的关切和同情。
旺旺和“小绅士”,一个在乡村,一个在城市,他们的物质生活都是富足的,但他们都不幸福、不快乐,他们都没有金色的童年,毕飞宇用这两个孩子让我们不得不去认真地思索些什么。
参考文献:
1.方忠:《童心观照下的悲悯——评毕飞宇<彩虹>的人文关怀》,《名作欣赏》,2007,(6).
2.刘清生:《寂寞生存下的母爱观照——解读毕飞宇小说<哺乳期的女人>》,《华东船舶工业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3).
3.毕飞宇:《家事》,《钟山》,2007,(5).
4.毕飞宇:《相爱的日子》,《人民文学》,2007,(5).
杨世宇,男,河南濮阳职业技术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