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废名《菱荡》的禅味

作者:郁宝华




  废名是30年代颇有影响的京派作家,他的诗化的田园小说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上是很有特色的。废名自己说他的小说写法是“分明受了中国诗词的影响,写小说同唐人写绝句一样,不肯浪费语言”,所以他小说的抒情色彩浓厚,诗化的意境随处可见,正如严家炎所说:“废名小说其实是供人鉴赏的小品和诗。他写生活的欢乐和苦涩,静温和忧郁,寂寞和无奈,……咀嚼并表现着身边的悲欢,间或发出声声叹息。作者未必具有反礼教的意图,真正看重的乃是诗情和意趣”。①
  废名小说中的佛禅的特色也是为人称道的。他可以算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唯一的一个继承和发扬了中国传统文学中的“禅诗”的传统的作家。②废名自己写了很多采用新诗形式的“禅诗”③如在《海》中,诗人写到:
  我立在池岸
  望那一朵好花
  亭亭玉立
  出水妙善,——
  我将永不爱海了!
  荷花微笑道:
  “善男子,
  花将长在你的海里。
  废名自己很珍爱这首《海》,因为“喜欢它有担当的精神”和它的“超脱美丽”。但其实诗中所写的“莲花”,“海”“善男子”等都是直接运用了佛教常用的象征性意象,颇有说教的嫌疑,过于直白,并没有传统文学中“禅诗”的空灵超妙的意境。他的比较好的一首禅诗是《十二月十九夜》:
  深夜一枝灯,
  若高山流水,
  有身外之海。
  星之空是鸟林,
  是花,是鱼,
  是天上的梦,
  海是夜的镜子。
  思想是一个美人,
  是家,
  是日,
  是月,
  是灯,
  是炉火,
  炉火是墙上的树影,
  是冬夜的声音。
   1936年
  意识的一连串流动,如行云流水,一个一个意象扑面而来,意境清冷静寂,但是语意朦胧晦涩,实在使人费解。
  仔细看来,废名的小说,尤其是早期的一些代表作品,倒可以算是小说形式的“禅诗”,尤其是他写于1927年的短篇《菱荡》。这是一篇简短的,几乎没有“故事”的小说,大量的景物描写和随意的人物点染使小说极象优美的风景画,人物生活在其中真像在桃花源中了:
  菱叶遮蔽了水面,约半荡,余则是白水。太阳当顶时,林茂无鸟声,过路人不见水的过去。如果是熟客,绕到进口的地方进去玩,一眼要上下闪,天与水。停了脚,水里唧唧响——水仿佛是这一个一个的声音填的!偏头,或者看见一人钓鱼,钓鱼的只看他的一根线。一声不响的你又走出来了。好比是进城去,到了街上你还是菱荡的过客。
  菱荡的核心人物是陈聋子:
  陈聋子,平常略去了陈字,只称聋子。他在陶家村打了十几年长工,轻易不见他说话,别人说话他偏肯听,大家都嫉妒他似的这样叫他。但这或者不始于陶家村,他到陶家村来似乎就没有带来别的名字了。二老爹的园是他种,园里出的菜也要他挑上街去卖,二老爹相信他一人,回来一文一文的钱向二老爹手上数。
  小说写的也就是陈聋子的日常起居和忙碌劳作,并没有特别的事情。如果硬要找出一点特别的事情的话也就是他有一次送菱角给“街上的小姑娘”:
  两匹狗朝外一奔,跳到他的肩膀上叫。一匹是黑的,一匹白的,聋子分不开眼睛,尽站在一块石上转,两手紧握篮子,一直到狗叫出了石家的小姑娘,替他喝住狗。石家姑娘见了一篮红菱角,笑道:“是我家买的吗?”聋子被狗呆住了的模样,一言没有发,但他对了小姑娘牙齿都笑出来了。小姑娘引他进来,一会儿又送他出门。他连走路也不响。
  以后逢着二老爹的孙女儿吵嘴,聋子就咕噜一句:
  “你看街上的小姑娘是多么好!”
  以及有一回他去荡边担水浇园,听到两个妇人的谈话:
  “今天真热!”张大嫂的破喉咙。
  “来了人看怎么办?”
  “把人热死了怎么办?”
  两边的树还遮了挑水桶的,水桶的一只已经进了菱荡。
  “嗳呀——”
  “哈哈哈,张大嫂好大奶!”
  这个绰号鲇鱼,是王大妈的第三的女儿,刚刚洗完衣同张大嫂两人坐在岸上。张大嫂解开了她的汗湿的褂子兜风。
  “我道是谁——聋子。”
  聋子眼睛望了水,笑着自语——
  “聋子!”
  但如果用一般小说的标准来看,这里实在没什么情节,就如同随意从生活之流里截出来的片段一样,读者往往不解:作者到底要告诉一个什么意思呢?如果读者不能理解废名小说中蕴涵的禅意,永远无法理解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写。
  禅宗是佛教的一支,自隋唐以来它对中国传统文化以及传统文人的影响是很深的。但禅的思想又是很难解释的,为方便起见,我们可以先肯定它一定包含“求解脱”之意,那么,要在一个怎样的境界中才能求解脱呢?废名是很喜欢《维摩诘经》的,《维摩诘经》是由汉魏时期高僧支谦翻译的一部佛教经典,它对于大乘禅学特别是中国禅宗思想的形成与发展曾起过很重要的作用,它与《楞伽经》、《圆觉经》一起有“禅门三经”之称。《维摩诘经》强调,要达到解脱,关键在于主观修养,净化心地。后来另一位高僧鸠摩罗什重译此经将其思想表述得更其明白:“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佛土净”。④所以要得解脱,首要“净心”,才能得“净土”,“净心”也就意味着一种“禅”的境界,这是“内外”,“主客体”都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所以“禅”的境界从外在形式上看,必然是“空灵静寂”,“纤尘不染”的境界。
  中国传统的禅诗,许多都体现了这种境界,如: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俱寂,惟闻钟磬音。
   (王建《破山寺后禅院》)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王维《过香积寺》)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王维《辛夷坞》
  其中王维的《辛夷坞》更是为人称道,这种空灵静寂的环境,正是诗人禅心的反映。在废名的小说中,空灵静寂的环境就是人物活动的背景,或者说,它就是小说要写的主角。《菱荡》中对陶家村和菱荡环境的描绘,就是如此,陶家村是城边隐匿着的小村庄:
  坝上的树叫菱荡圩的天比地更来得小,除了陶家村以及陶家村对面的一个小庙,走路是在树林里走了一圈。有时听得斧头斫树响,一直听到不再响了还是一无所见。那个小庙,从这边望去,露出一幅白墙,虽是深藏也逃不了是一个小庙。到了晚半天,这一块儿首先没有太阳,树色格外深。有人想,这庙大概是村庙,因为那么小,实在同它背后山腰里的水竹寺差不多大小,不过水竹寺的林子是远山上的竹林罢了。城里人有终其身没有向陶家村人问过这庙者,终其身也没有再见过这么白的墙。
  菱荡也是隐匿在周围的常青树中:
  菱荡属陶家村,周围常青树的矮林,密得很。走在坝上。望见白水的一角。荡岸,绿草散着野花,成一个圈圈。两个通口,一个连菜园,陈聋子种的几畦园也在这里。
  菱荡中又隐匿着陈聋子的菜园。
  菱荡的世界就像隐匿的桃源世界。它的空灵静寂主要来自于下面两个方面:
  首先,陶家村的世界是远离现实人生和当代社会问题的。作品写于1927年,但其中没有描写任何社会动荡以及对陶家村人的影响。陶家村一年四季总是那样的宁静,深藏在茂密的树林之中,远离县城的喧嚣和热闹,只偶尔听得见深林中斧头砍树的声音,水的唧唧声和村里人若断若续的说话声,越发衬出这里的静谧之感。菱荡养育了这一方人,给他们提供了富足宁静,不受外界干扰的生活,作品中写道,即使是道光十九年闹旱灾,还“剩了他们的菱荡没有成干土”,“网起来的大小鱼真不少,鲤鱼大的有二十斤”。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