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贾老先生
作者:朱文颖
和往常一样,他走进碑林的时候,恰好是下午两点。
“哧”的一声,一只鸟擦着他头顶斜飞过去。距离太近了,他几乎能清晰地听到那种振动声,是羽毛在空气里掠过时发出的。非常细小,并且有着绒毛般的温暖。
前面是一整排的大树。他必须穿过这排大树,才能进入那片碑林。而在碑林深处,是一个很小很小的茶室。他第一次去那里的时候,里面走出来一个小个子的女服务员。她的声音轻得像一根从天而降的羽毛,仿佛羞耻于让人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也仿佛羞耻于自己竟然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
“您……想要喝点什么呢?”她微微地弯下腰,问他。
他的听力本来就不太好。而她几乎沮丧地让他认为,自己离真正的耳聋已为时不远了。
但是,说来也怪,他不假思索地立刻喜欢上了这地方。或许还有那个影子一样的女服务员。
这是一个闹市中的碑林,但来的人却总是很少。更多的时候,这个树影深处的小茶室里就是他们两个人。女服务员很少说话,空下来的时候就织点毛线,或者看着窗外发呆。她看上去好像三十岁左右的样子。有时看着大些,有时又看着小。时间长了,他甚至总结出来,雨天的时候她总是显得很年轻。雨点打在掉了漆的木格窗上,她的侧面有一种古代仕女画的安详与忧郁。但是有一次,他无意中发现她在看一本非常庸俗的流行小说。他无缘无故地生气起来。
“只有智力低下的女人才会看这种书。”那天离开的时候,他这样想着,没有和女服务员打招呼。但到了第二天又后悔了。她还很小呢,不管下雨还是出大太阳,她都只有三十岁左右的样子。不管怎样,也都是他孙女辈的。
他主动地和女服务员聊了会儿家常。
“你的老家在哪里呢?”他微笑着问道。
说话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摸自己的长胡须。但很快又尴尬地放下了。他留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胡子。他一直弄不明白,其实它们不存在已经很久了,但他却老是记着自己留胡须时的身体语言。真正的现实却是他一直记不住的,怎么都记不住。
女服务员眨巴着她那双不大的眼睛。声音还是像眨巴眼睛时产生的气流那样轻。她说了一个遥远的、连他也差点辨别不清的地名。
但很快他还是想起来了。他缓慢地、如同流水一般地点着头。是的,他知道那个地方。那是一个群山深处的小城。它距离孔子的故乡不是很近,但也绝不太远。他把那个名字在嘴里再三咀嚼着,眼睛里都放出光来。
“那可是个好地方呵,有多少人向往呵!”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很不高兴地扭头看着她,相当生硬地说,“你……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每天午睡过后,他就从那幢临河的青砖旧洋楼里踱步出来,慢慢地顺着河沿走,再慢慢地走上大街。第一个十字路口向左拐,第二个丁字路口朝右转,然后,再慢悠悠地走上那么七八分钟的样子,一座斑驳的风火墙就赫然眼前。
走路的时候他有个习惯——总是尽可能地紧紧贴住马路的最里面——先是青石板已经有些湿滑的河沿,再是人行道与内墙交叠成的很小的平面。他微微耸起着肩膀,蹭蹭歪歪地走着,警觉的,犹疑的,还有那么点硬邦邦的。基本上他是目不斜视的,只用一小点模糊的余光注视着身外的世界。那么多的车,那么多的人,还有那么多发疯一样的声音……
在他小的时候,大马路也是青石板铺的。下过雨后石板缝里渗出水来。上面跑的是马车。
已经很长时间了,这条去茶室的路线几乎是固定不变的。他在茶室里的座位也是固定不变的:临着西窗的第二个旧藤椅。第二个,左边扶手那里有个突起的褐色竹节疤的,而绝对不是第一个,或者第三个。至于茶,他最喜欢喝的是炒青,而且最好是谷雨一周以后的炒青。当然了,他知道这几乎是不太可能的。虽然在那个小茶室里,他喝的确实是茶色略深的绿茶……有一次,他们竟然把隔年的老陈茶拿了出来……但他也是一只眼睛睁,一只眼睛闭的。这是个小店,利润薄,客人也少。他并不追究什么的。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其实并不固执,他哪里就真固执了呢。他只不过希望在这里安安静静地坐上一个下午。他只不过喜欢这种规律的、缓慢的、似曾相识的生活。
很多时候,那个茶室里的女服务员,也会给他带来这种缓慢的、富于节奏的感觉。她端着细竹壳的热水瓶朝他走过来,就像细嫩的茶叶在温水冲入时慵懒无力的舞蹈。她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浅灰外套,深灰裤子,一双平跟的黑皮鞋。粉底小白花的衬衣领子浅浅地翻出两个角,腼腆的,怯怯的,每一个都像少女调皮的小舌尖。有一次,他装作不经意地问她名字。淡淡的声音飘过去,结果却让他重重的失望。一个侧面长得像古代仕女的女人,一个来自那么一个地方的女人,是一定不能叫这样一个庸俗不堪的名字的。
又过了一会儿,女服务员突然细声细气地问他道:“那你呢,应该怎么称呼你呢?”
他站了起来,微微欠身说:“在下姓贾。”
“哦,原来是贾老板。”女服务员有些讨好地笑了,露出一排细密的小白牙。
“胡说”,他用力地甩了两下手,就像奋力驱赶一只惹人生厌的苍蝇似的,“离谱呵,离谱,真是太离谱了!”他连连地摇头叹气说,“罢了罢了,就叫我贾老先生吧。”
一只米黄色的小瓢虫正在微风里慢慢地穿越茶桌。看着它腆起的圆肚子,他很是生了会儿闷气。
那天临走的时候,他倔倔地仰着头,非常生硬、非常任性地少付了一部分茶水钱。
隔着杯壁,茶水还是温热的。那只瓢虫紧紧地贴在上面,非常滑稽地蜷成一团,像是睡着了。
他隔了整整一个多礼拜没去碑林。
他的卧室在青砖旧洋楼的二层。每天他都要穿过一段通向那里的楼梯。楼梯有点陡,长长地悬在那里,仿佛是从黑暗里生长出来的。
那扇沉甸甸的卧室门就在黑暗的尽头,但它永远是关着的。
在那一个礼拜里,每天下午,他就摸摸索索地从楼梯走下来。楼梯西面是一扇临河的小窗,而小河对面就是他每天要走的那条马路。下了好几天雨,小河涨水了,上面漂了几片马缨树细长的叶子,小半个鸡蛋壳,还有肯德基包装纸上,那个志得意满的快乐老头(人家也是老头)……
女儿和女婿都在外地,小外孙刚刚大学毕业,今年参加了工作。他去过那个地方。是一个庞大的外国人管理的超级市场,去年秋天才落户这个县城的。他两只手背在后面,从头到尾走了二十多分钟。他几乎在里面迷路了。离开的时候他脸色苍白,嘴唇也哆嗦起来。后来他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
小外孙的房间就在一楼楼梯口那儿。出门的时候他就把它锁起来了。所以现在它也是关着的。
在那扇临河的窗前,他无聊地站了会儿。
已经好几天了,他没去碑林,没走进碑林旁边的那个小茶室,更没见到那个细声细气的女服务员。一开始的两天是因为生气,他是真的生气。她凭什么?凭什么这么称呼他?他看上去有这么俗气吗?已经写到脸上了?难道他的身上有铜臭的气味?但过了几天气就渐渐消了。他又暗暗地担起心来。那天下午临走的时候,他少付了三块的茶水钱。一共应该是十块钱。他在茶杯底下压了一张五块的,一张两块的……他确实是有意的。但这种有意,并不是为了说明他看重钱。恰恰相反,他其实是为了表达他的蔑视!他不看重钱,只是为了警告那些错看他的人,他选择了一种能让他们心疼的方式!
想到这里,他又不由地偷偷得意了起来。
然而这种得意又很快转变成了另一种担忧。他没法解释少付了三块茶水钱的原因。有人会想到吗?有人会猜到吗?他没法肯定,非但没法肯定,他甚至渐渐地坚信起来,没有人会相信他是因为不看重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