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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林黛玉感伤主义的审美价值
作者:张小虎 杨 军
一、林黛玉在《红楼梦》中的地位
林黛玉是《红楼梦》的中心人物之一,她在《红楼梦》中的重要性,可是说等同于贾宝玉,胜于薛宝钗。她自然地表现自己的性灵,代表着当时闺阁中知识分子的感情。脂砚斋评林黛玉说:“其以兰为心,以玉为骨,以莲为舌,以冰为神,真真绝倒天下之裙钗矣。”林黛玉的魅力,就在于她是灵性的集合、理想主义的化身。
在牢笼般的潇湘馆里,她成为一个锋芒毕露、争强取胜的出众者,在精神上抵触封建社会所给予妇女的规范,结果以自己脆弱的生命作为代价尝试了时代对理想爱情婚姻的无情摧残,成了小说悲剧主题的主角。
对于林黛玉,清代的西园文人,则有如下两则评说:
“林颦卿者,外家寄食,园居潇湘馆内,花外姊妹丛中,宝钗有其艳而不得其娇,探春有其香而不能得其清,湘云有其俊而不能得其韵,宝琴有其美而不能得其幽,可卿有其媚而不能得其秀,香菱有其幽而不能得其文,凤姐有其丽而不能得其雅,洵仙草为前身,群芳所低首者也。”
“盖以儿女之私,此情只堪自知,不可以告人,并不可以告爱我之人,凭天会付予,合则生,不合则死也。”
因此,林黛玉是曹雪芹将他的艺术理想完美组合而成的人物形象。她以鲜明的个性特征、浓郁的感伤主义色彩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一个至今难以企及的高度,她标志着一个中国女性诗意而感伤的伟大艺术的最终完成。
二、林黛玉感伤主义的表征
作者在塑造复杂的林黛玉形象时,采用了一种极其简洁的艺术处理手法,即从大处着笔,重在其哭。林黛玉的爱哭众所周知,书中开篇就有“还泪”之说。一个“哭”字足以代表林黛玉的性格,即是一种抑郁、伤感和悲凉的女性性格。胸襟狭小、自尊心强和天真任性等性格特点在她身上也有不同程度的艺术表现。她的口才伤害了别人,她的抑郁伤害了自己。这是一个真实而人性化的少女性情,显得真纯而自然。
在待人接物上,她表现出“气高”、“口舌伤人”和“不善处世”等性格弱点。我们知道,贾母曾发表了宝钗黛玉的优劣比较论,说宝钗性格“温厚和平”最适宜于给人家做媳妇,而黛玉“性灵儿”虽也不差,却不如那个“宽厚待人”。宝钗是在有计划地适应社会,而黛玉是“感伤的诗魂”,她追求自由恋爱、理想爱情,沉酣于意境,极力建构性灵和诗境世界,必然不能融于当时的社会。这在客观上加剧了她和时代之间的矛盾,是她悲剧命运的一大关键因素。
三、林黛玉感伤主义的成因
(一)林黛玉感伤主义的自身原因
1、林黛玉的感伤气质、悲剧性格与生俱来,是天赋的。
这位由绛珠仙草脱胎而来的林黛玉,将以毕生的眼泪送给那位由神瑛侍者脱胎而来的贾宝玉,为的是报答他前世滋润灌溉之恩。可见,林黛玉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作者就为她安排了毕生流泪、泪尽而逝的命运与结局。
“……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红楼梦》第1回)
“以泪偿灌”,贯穿着小说的主题,使得林黛玉的感伤充满了虚幻而神秘的寓言韵味。
2、林黛玉的感伤和她的病弱之躯有天然联系。
林黛玉出身于“钟鼎之家”、“书香之族”,是知识分子的中等人家亦为侯门后裔,但到父亲林如海时已降落到只是做一个扬州的盐政官,是无法和薛宝钗的大门阀相比的。母亲贾敏是贾母的亲生女儿,早故。黛玉十一、二岁时就寓居贾府,后其父亦亡故,遂长期寄居在贾府。“多病”,恰恰是林如海送她依傍外祖母的三条理由之首。初入贾府,众人便发现她“怯弱不胜”,“有不足之症”;用她自己的话说:“从会吃饭时便吃药”了,而且“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于是,“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病如西子胜三分”,便成了贾宝玉对林黛玉的第一印象。在大观园里,因为体弱多病,她的感伤情绪与日俱增。
3、林黛玉的性格缺陷不断强化着她内心深处的感伤。
黛玉的父亲林如海膝下无儿,对聪明绝顶的黛玉特别钟爱,请了老师把林黛玉当儿子一样地教书,使她具有高人一等的才华,这在当时封建社会和重男轻女的观念下是很少见的,却又因她体弱,不能严格苦读,从这地方就可以说明了黛玉自幼就孤独、任性、清高,而没有接受一般标准的规范教养。她的性格是“口才伤人,文才伤己”。前者是她孤女的身份,寄人篱下形成的敏感自卫,同时亦是被批评尖酸刻薄、人际关系不得和谐的主因。虽黛玉幼小就孤独无依,必须长期依赖贾家,但却是不缺乏衣食供应且贾母对黛玉特别爱怜,非常体贴,故让她不懂得顺应,有着不受别人制压的性格,使得她充满了矛盾又复杂的心情。
4、爱情理想的破灭是林黛玉感伤主义的内在生成机制。
林黛玉的身世是孤苦飘零的,寄居荣国府的生活,“风刀霜剑”般的封建重压,使这种孤苦飘零的色彩更加浓重。整个贾府,除了宝玉和紫鹃,没有一个是真正对她好的,就连贾母对她的“疼”也是看在其母亲贾敏的份上,是可怜,可怜她的孤女身份,其他的则是由着贾母的面子、好恶,胡乱地应付。如黛玉将死之际,“紫鹃天天三四趟去告诉贾母,鸳鸯猜度贾母近日比前疼黛玉的心差了些,所以不常去回。”由此可见一斑。在这种情况下,林黛玉更加珍惜和贾宝玉的爱情。没有爱情,就没有林黛玉。她似乎不知道除恋爱之外,人生还有其它更重要的生活内容,也看不到恋爱之外存在着一个客观的世界。最后的结局是她为爱情理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在一系列的发展过程中爱情理想的逐渐破灭给了她致命的打击,这也是她感伤主义的内在生成机制。她的性格里有一种天然的悲剧成分,使得她和宝玉的爱情理想只能被淹没于封建社会的汪洋大海里。
(二)林黛玉感伤主义的外在原因
曹雪芹的《红楼梦》,产生在我国封建社会行将崩溃,资本主义萌芽正在发展的时代。作者的一生,经历了清代的康、雍、乾三朝。当时,敌对阶级的阶级斗争、统治阶级的内部斗争、思想领域的新旧斗争,都非常激烈、非常尖锐。这三朝的政治风云,对曹雪芹的贵族家世、思想变化和文学创作,有很大的影响。贾府的衰落其实是封建社会衰落的一面镜子,很好地凸现了时代感伤,这必然会影响到在贾府生活的林黛玉。时代的感伤、封建社会的没落是形成林黛玉感伤主义的外在原因。
四、林黛玉感伤主义的魅力和审美价值
作为一个失败的天才的表征而加以强调的描绘,作者对其个性的刻画首先表现为对别人共同指责的性格弱点的充分理解和适度同情。作者赋予了她超群的口才、诗才和性灵,这对封建社会传统女性价值判断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挑战是比较巨大的,使得她有些孤芳自赏,与人群隔离,内心发展的抽象性不断加深,养成一种别人很难捕捉的诗境空幻生活。
从亚里士多德到朱光潜大都认为,悲剧主人公虽然往往是非凡人物,但又不应当写得太好。“理想的悲剧人物是有一点白璧微瑕的好人”。“只有那些在某一方面有所缺欠的东西才能激起真正的怜悯”。“悲剧人物在一定程度上对于自己的受难负有责任”。作者在设计林黛玉性格的时候,似与东西方的悲剧理论家们有某种默契。正是由于性格的真实才造就了艺术的真实,使得悲剧人物林黛玉获得了永久的艺术魅力。
在作品中,作者并没有着力强调林黛玉的美貌,只是写到宝玉在和黛玉初次见面时,宝玉发现她有着微微颦锁的双眉。含愁的眉眼一开始就注定了她是悲观、感伤的代表。她是被人公认的病态的美,无论是在身体特征上还是在精神内核上都有一种抑郁哀怨的感伤,是感伤主义的悲剧之美。
当我们再次以如此厚重的心境重新感受和审视林黛玉形象时,她已然不再单纯是一位多愁善感、富于诗人气质与才情的形象,而是承载了几千年中华文化厚重负荷的一个永恒的象征。她的感伤主义是时代感伤的缩影,也是自身性格缺陷的有机升华,具有永恒的艺术审美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