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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元稹《离思》之四
作者:杨映红
——《离思五首》之四
西方符号学认为,符号一般是代表一个认知的意义,代表一种理性的认知的意义,不过,符号里边也有一种属于感官的印象的符号,特别是诗歌里边,它有时所代表的不是一个理性的认知的意思,而是一种感官的印象。苏珊-朗格就说艺术品是“运用符号的方式把情感转变成诉诸人的知觉的东西,而不是一种征兆性的东西或是一种诉诸推理能力的东西”,并认为“艺术中使用的符号是一种暗喻,一种包含着公开的或隐藏的真实意义的形象;而艺术符号却是一种终极的意象——种非理性的和不可用言语表达的意象,一种诉诸于直接的知觉的意象,一种充满了情感、性命和富有个性的意象,一种诉诸于感觉的活的东西。”显然,艺术符号(即作品)具有意象性,非推理性,具有不可言说性。这就为我们解读元稹诗歌提供了另一种阅读空间。
元稹是唐代著名的诗人,他的诗歌数量很多,在其《元氏长庆集》中,《离思五首》(以下简称《离思》)归于艳诗。所谓“艳诗”,即写男女之间爱情的诗。在作者的所有诗作中,这类诗被认为写得比较好。而这首《离思》其四,尤其写得一往情深,具有独到的艺术特色。据载,元稹不仅性敏才高,而且风流多情,他对自己年轻时的艳遇,并不曾回避,反倒写了不少情文情诗加以回忆,如《莺莺传》、《会真诗三十韵》、《春晓》等。那么《离思》其四写的是什么呢?对于此诗的理解,历来论家都倾向于“悼亡”说,以为是写给亡妻韦丛的。笔者以为,《离思》其四是一首情感类似于李商隐的无题诗的象征、暗示意味颇浓的感怀诗,并非专写给亡妻韦氏的。实际上,这首诗的暗示性极强,诗中的一些语言符号,一个个意象,都能够引起我们的联想,并解读出别样的社会认知和美感享受来。
我们看诗的第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此句一般认为是从《孟子·尽心篇》“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变化而来。不过,《孟子》是以“观于海”比喻“游于圣人之门”,喻意显明,那是明喻。而这句喻意并不明显,但语言符号的联想作用却给我们的阅读提供了广阔的空间。
符号学大师索绪尔认为,每一个语言都有和它相近似的一系列的语言,这是一种语谱,在你选择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作用,而每个不同的符号,会引起人们不同的联想。读者可以由这种联想,把种种的想象加到里边去。显然,这里的“沧海”一词,除了带给我们“大海”的理性认知,同时也触动了我们的联想机关。古人常说人世做官是在“宦海奔波”,并且“侯门深似海”。比如中唐崔郊《赠婢》中就有“侯门一人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的感叹,清代的纪昀也用“浮沉宦海如鸥鸟,生死书丛似蠹鱼”来加以自况。
据史书记载,元稹生性激烈,少柔多刚,参政意识和功名欲望较强。为此,前人已有非议,说他“及得还朝,大改前志,由径以徼进达。”(《旧唐书·钱徽传》)长庆二年,元稹升为宰相,但拜相仅四个月就被罢为同州刺史。此后,元稹辗转于浙东观察使、武昌军节度使等地方官职,不复回归中央。基于这样的历史背景,我们不妨把此句理解为元稹既已经历了权相生涯,那么此后的地方官职于他来看便不觉稀奇了,这么理解,似乎透出一种政治落寞的悲哀。
第二句“除却巫山不是云”,此句一般都认为与上一句是并举共喻以称颂韦氏的,意为见识了妻子韦氏这一天地间最美丽的巫山云,就不觉得别处的云美丽了。笔者则以为,此句实已跳开首句在讲另一回事。主角仍是女子,不过此女并非其妻韦氏。那么,此句到底说什么呢?“巫山”、“云”作为艺术符号,特定的意象,无疑刺激了我们的感官并又勾起我们的联想。在我国的文化传统中,“巫山云雨”本是上好的自然景观,不过自从宋玉《高唐赋》、《神女赋》一出,“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高唐女神,就成了爱情与自由的象征,而“巫山”、“云雨”也被赋予了特定的含义,成为男女缠绵欢好的暗示,并且语带轻薄。这里的“除却”句我们可以理解为我既然已拥有了与世上最美丽女子的风流情事,那么再给我什么美女,我都已经看不上眼了。感情写得炽热,却又含蓄蕴藉。诗人表明,只有那个女子,才能使他倾心相爱,除此,谁也不能打动他的心,取得他的欢心和爱慕。元稹的原配妻子韦丛,是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幼女,为人贤淑,但与元稹结婚仅七年就病逝,年仅27岁。笔者以为,元稹对早逝的亡妻当是尊重有加的,而夫妻之道,倡导的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对于早逝的妻子,料元稹还不至于轻薄到用如此暧昧语句来形容夫妻之间的闺房秘事。因此,这一句作元稹回顾早年与绝色女子的风流艳事并道出今日他于男女情事已是意兴阑珊的心态来解似乎更恰确些。
这样看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实是一句各言一事:一言宦海沉浮中我曾经位极人臣(拜过相),今已淡薄官名,不再恋官了;一言我既已享受过人间绝色佳人,现也不再贪恋女色了。两句话,追忆往事,感慨生平,分明见出作者此时心境的淡定与从容。诗歌惯于索物托情,“沧海难为水”,“巫山不是云”既可形容男女之情,用来形容其它人情事故,有何不可呢?
后两句“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吟哦平淡,也比较易懂,却是全诗点题之笔。意思是说如今自己再从美女中经过,也“懒回顾”,看都不愿意再看多一眼了。为什么呢?一半是因为“修道”,一半是因为“君”的缘故。这里引起我们注意的符号,一是“道”,一是“君”。元稹生平是尊佛奉道的,白居易就曾赞元稹是“身委《逍遥篇》,心付《头陀经》。”(《和答诗十首》)这里的“修道”,可能就是修心养性的宗教皈依,有了宗教信仰,有了精神寄托,那么,就“曾经沧海难为水”了。而另一半呢?是为了“君”。这“君”,在古诗文里又往往语义多包,或指君主,或指贤人君子,或是夫妻、朋友之间对彼此的称呼……
诗歌是一种艺术作品,它固然可以纪实,但也可以虚构,可以夸张。笔者以为,“半缘修道”和“半缘君”所表达的情致是一致的,只是“君”既不是元稹的妻子,也不是给过他“巫山云雨”之悦的过往情人,而是作者写作此诗时与他同在的君子。这“君子”,就是了解元稹真性情的同道中人。联系元稹多被人诟的一生,在其生时能真正了解他的知己又能有多少呢?当然从字面上看,这知己是男是女,是何许人,我们不得而知,而这也正是元稹此诗能与李商隐《锦瑟》媲美的原因所在:比兴幽隐、情意绵邈而归趣难求,只是雾花帘影般的朦胧美中实则包蕴着人生与社会的深刻内涵,一种为人生的无奈!
因而,回观全诗,我们似乎可以看到:一对红尘知己难得聚在一起,他们谈诗论道,回忆生平往事,而其中的一位用一种淡定而又不无落寞的语调悠悠地说着:曾经沧海难为水……
诗是感情的流露、抒发和表达,没有感情就没有诗。就诗体形式来看,离首即尾的绝句,要在极有限的形式中传递极为丰富的感情内涵,就不能不使作品带有强烈的象征性或暗示性。因此,绝句的艺术构思很少像律诗那样作正面刻画心理活动的,它往往采取避实就虚的手法,借助于侧面烘托或一点深入来揭示人的情思,以求得以少总多的艺术效果。这首绝句,不但取譬高,抒情强烈,而且用笔极妙,具体的情事在诗中消融得几乎不见痕迹,生活素材被提炼得简直就是一杯浓郁的感情琼浆。原来比兴于七绝也是可以如此创造朦胧美的!
接受美学家强调,一切的作品,一定要经过读者的解释和欣赏,它的美学价值才可以成立。清末谭献在《复堂词录·序》也说道:“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元稹这首绝句的具体写作年代不详,可能是有悼亡亡妻韦丛,或是诗人“与莺莺在闺中狎昵之游戏”(卞孝萱《元稹年谱》)的自我写照的“艳诗”用意,但由于作者所用的语言,是一个个语码,随便敲响一个键,就能够引起我们丰富的联想。一首诗歌所使用的语言符号,既然具有了我国传统文化的某一种语码的性质,能引起读者的别样联想,那么读者之用心又何必不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