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重读刘庆邦的《鞋》
作者:李 琰
一
刘庆邦的《鞋》讲述的是一个农村姑娘守明对一个男子默默的爱恋,以鞋为纽带传递她的深情与期盼,但故事以男子怀着内疚之心归还给她他俩定情之物的鞋而结束。守明是质朴纯情的,作为情窦初开的少女,她对爱情的那种憧憬和向往,是一种人类最原始的爱情冲动,从而成为这一群体的代表。刘庆邦以细腻地笔触分析了对初陷爱河的少女的心理。读者从她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每一个眼神和娇嗔、每一次心灵的细微颤动之中再一次重新体味青春懵懂期爱恋的纯真与美好,并且洞察体味到少女之爱的纯朴、炙热和悠长。
与城市相比,在落后封闭的乡村社会的进化与演变以及人性异化的进程相对延缓了,因而作为一个农家女,守明并未被十年文革里压抑狭窄的思想文化空间消解了人之为人的复杂精神情感内涵,她虽犹如一块未经雕凿的璞玉,晶莹剔透、洁白无瑕,但她的感情世界却无比丰富真挚。而鞋就是她感情的载体,聚集着她对那个人几近全部的爱。虽然作者守明做鞋之前用大段的文字讲述应做鞋的缘由,做鞋的意义,并特意明示做鞋的难度,但或许在远离那个风俗并无切身感受的读者初看到守明做鞋时那近乎苛刻的态度时,仍不免会觉得她似乎有些过分。但随着故事的深入,守明对爱情的炙热以及她对爱情全身心的投入,让我们深深地动容,深切地体会到她为何做出那貌似怪异的举止。与她而言,爱是自己生命的全部,是她一生憧憬之中最重要最美好的那部分,对“那个人”的爱便是这份爱的寄托。这份刻骨之爱容不得半点伤害或轻视,哪怕是最轻微的;这份爱也容不得任何人的侵犯和玷污,哪怕是最疼爱自己的母亲和自己最亲密的妹妹。至此鞋已不仅仅是鞋,它是守明心中爱情的替代品,是她爱的见证物。她对爱的表白全都浓缩在鞋里,于是做鞋时的每一针都凝聚着她的爱,从她的心中注入鞋里,并期望流进“那个人”心中。
文本对她做鞋的过程做了详细的描写,此中穿插大段的细节与心理描写。在准备做鞋时“她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严肃到甚至“让母亲觉得有些好笑”。开始做,对鞋的构想:“一定要亲自做”,“鞋要略小,让他脚疼,走不成四方”,“鞋底的花型用枣花型”,“鞋底要确保洁白无瑕”,这些都是她内心所想所思的外在体现,我们更可以看做是她爱之纯真与深切的文本表露。做时,她“用拆口罩的细纱布把鞋底包一层,再用手绢包一层,包得很精细,像是什么心爱的宝贝”。她“觉得捧着的不是鞋,而是‘那个人’的脚。她把‘脚’摸来摸去,揉来揉去,还把‘脚’贴在脸上,心里赞叹。……”由此可见这双鞋不再只是鞋,而是世间最珍贵之物,她对爱情的态度以及这份可谓世间最纯最真的爱由此展现在读者的面前,至此除了感动,谁还会觉得她做鞋的态度是苛刻的?
二
张爱玲说,“对于大多数的女人,‘爱’的意思就是被‘爱’”。我们不难由此推知:守明对她心中那个男人的爱更多的是渴望被爱,守明的羞涩实际上更包蕴着对“被爱”的渴盼。虽然刘庆邦并未把守明的对“被爱”的这一渴盼直白地表达出来,呈现在读者的面前,但文本中暗示性的话语却处处可见。在有关守明让“那个人”试鞋时假想的对话中最后几句说道:“她准备的还有话,说:‘你疼我也疼。’那个人问她哪里疼。她说:‘我心疼。’那个人就笑了,说:‘那我给你揉揉吧!’”从这几句虚拟的对话可以看出她这么做的潜在目的还是为了让那个人对她的爱予以回应,即她“被爱”的要求。在生产队干活时嫂子们开她玩笑时,她虽恼实盼,看后发现不是她所想的那个人时心里涌出的失望之情,“心说不看,管不住自己,还是看了,一看果然让人失望。”“又开始给棉花打杈子时,守明的心里像是生了权子,时不时往河那岸望一眼。”“守明漫无目的地望着,不知不觉眼里汪满了泪水。”这些文字都是守明要求“被爱”的具体体现,读者看后也为她索爱暂不得感到心疼,甚至替她感到委屈。
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这一渴盼越发急切地呈现在读者的面前。在守明从媒人口中得知她的“那个人”要外出当工人后,一系列异常行为,或许并不是因为她的妹妹动了她的鞋,不是因为她妈妈真的偏心,也不是因为“那个人”真的要远走四方到外地当工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一消息是从他人口中得知而不是那个人亲口告诉她的。文中写道:“哭着还想到了那个人,那个人要远走,也不来告诉她一声,不知为什么!这使她伤心伤得更远。”这句明白地表露出她怪异行为的根本原因之所在:她隐约地感受到所爱之人并不像她所期望的那么爱她在乎她。故事的最后作者又浓墨重彩地描述了两人见面过程所发生的种种,虽然故事最终的结局没在此告知读者,但从守明一再让她的“那个人”试鞋而不得读者心领神会:守明对爱的索求是无果的。“那个人固执得真够可以,说不用试,他也知道正好。直到那个人说再见,鞋也没试一下。”虽然两人分手前握了手,但守明心里很是明白她一腔的爱满心的付出不会得到自己所要的。“怎么会是母亲呢!在回家的路上,守明一直没跟母亲说话。”既然想要的爱不可得,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哪怕是对自己最亲爱的母亲?
爱即是被爱,没了被爱,爱怎能称其为爱呢?守明对爱的期盼就像做了一场美丽幸福的梦,天亮了,梦醒了,一切都随着太阳的升起而缓缓落下,只留下无限甜美的记忆与无比的惆怅在心间。
三
刘庆邦以细腻的笔触深入地洞察分析了守明纯真却复杂的内在情感世界,让我们得以体验她的美好心灵与真挚情感。但故事最终要告诉我们并不仅仅是这些,而是企图让读者能获得审美的超越和哲理的启示,即:在男性霸权语境下女性情感的不堪一击。
从文中我们可以明确地得知,这份亲事虽是守明所盼的,但是由她的“那个人”至少也是经过他同意其家人托人主动提出来的,这表明男方占有绝对的主动权。“为这第一双鞋,难坏当地多少女儿家啊!”如果说守明是个特例,但从这句话中足以看出男性霸权社会仍在延续着。而在这一语境下,女性情感的深浅往往仅仅按照某一标准来衡量,使得许多女性的情感不堪一击而显示出悲剧性:有那手拙的闺女,把鞋拆了哭,哭了拆,鞋没做成,流下的眼泪差不多能装一鞋窠了。”本文这一标准载体就是鞋,这一常常被女人用作向男性表达爱情的工具和对其发动情感攻势的阵地。张爱玲在《谈女人》一文中一针见血地指出:“在上古时代,女人因为体力不济,屈服在男子的拳头下,几千年来始终受支配,因为适应环境,养成了所谓的妾妇之道。”或许这也是作者选用鞋这一意象做为守明试图获取她的“那个人”欢心媒介之所在。但不管守明做鞋时是多么用心多么全神贯注: “守明相信慢工出巧匠的话,她纳鞋底纳得不快,她像是有意拉长做鞋的过程,每一针都慎重斟酌,每一线都一丝不苟。”做出的鞋是多么地好: “在一个落雨的日子,守明把鞋做好了,做得底是底帮是帮的,很有鞋样儿。”在几次提出试鞋都被拒后,她细心营造的美丽爱情堡垒被无情地摧毁,纯真却柔弱的爱的进攻毕竟抵挡不了无情的打击。守明爱得如此真如此深,却最终归于失败,作者并没直白地告诉我们原因何在,可读者却可以明确地体会到在男性霸权语境下女性情感的不堪一击。虽然后记里充满了内疚与忏悔之意,但更明显地体现了男性的主权地位,这更加深了守明爱情的悲凉与哀伤,使这一爱情悲剧的色彩便赫然地展现在读者眼前。
正如作家在后记里写“第一次回家探亲,我把那双鞋退给了那位姑娘。那姑娘接过鞋后,眼里一直泪汪汪的。后来我想到,我一定伤害了那位农村姑娘的心,我辜负了她,一辈子都对不起她。”作家的内疚与忏悔弥补不了对一个纯洁、痴情女孩的伤害,这份痛会永存其心间无法抹去。重读刘庆邦的短篇小说《鞋》,感受到的是守明的幽绵的情思、浓郁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