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死者》中的现代主义特色
作者:姜 梦
印象主义是19世纪后期在唯美主义和自然主义基础上产生的艺术潮流,“最初反映在绘画中,后来渗透到戏剧领域。印象派艺术家追求表现人的自我感受与瞬间印象,并强调光、色、声、影、形的艺术功能及对感官的刺激作用。乔伊斯是最早将印象主义运用于小说的英语作家之一。”这种写作风格从主观角度刻画人物、场景或行为,精确的描绘瞬间、微妙和复杂的情感和情绪。在《死者》中,乔伊斯不仅通过使用不同的绘画色彩和光线来捕捉加布里埃尔对他的妻子的突发的印象和情感,还将主人公隐晦微妙的情绪波动诉诸音乐,给小说增添了艺术的美感和诗意。
这段描写加布里埃尔站在远处观察自己的妻子使用了印象主义手法:
他静静地站在过道的暗处,试图听清那声音所唱的是什么歌,同时盯着他的妻子望。她的姿态中有着优雅和神秘,好像她就是一个什么东西的象征似的。他问自己,一个女人站在楼梯上的阴影里,倾听着远处的音乐,是一种什么象征。如果他是一个画家,他就要把她这个姿势画出来。她的蓝色毡帽可以在幽暗的背景上衬托出她青铜色的头发,她裙子上的深色拼花衬托出那些浅色的来。他要把这幅画叫做《远处的音乐》,假如他是个画家的话。
读者跟随着加布里埃尔的视角,走进暗处观察格莉塔。他的妻子总站在阴影里,被昏暗的光线包裹。这种印象主义的刻画有两层象征意义。一方面,包裹他妻子的昏暗光线象征了格利塔没有激情和活力,在精神上已经死亡。她无法摆脱束缚她的旧传统和精神瘫痪。另一方面,加布里埃尔从不曾真正接近自己的妻子,他总是从她的身后观察她,而看不到她的脸。这暗示了他们精神交流上的鸿沟,夫妻俩从未了解对方。描绘他妻子的色彩都是暗淡而黑暗的(阴影、幽暗、深色),这些色彩美丽、忧郁却缺乏活力。对他来说,她并不是活生生的灵魂,只是一件物品。在这幅画中,暗淡的色彩同明亮的光线形成强烈的对比,让人联想到莫奈和惠斯勒的油画。
接下来的一段印象主义的描写更暗示了他们之间尴尬的关系:
加布里埃尔注视着他的妻子,她没有加入谈话。她恰巧站在布满灰尘的扇形气窗下,煤气灯的火光照亮她深青铜色的头发,几天前,他见她在炉前烤干她的这头美发。
火、火炉和煤气灯是照亮黑暗、黑夜和阴影的理想光源。画面中,通过一系列暖色调和意象的烘托,他的妻子如同被投射到电影荧屏上的剪影。格莉塔站在布满灰尘的扇形气窗下,形象更加昏暗模糊。夫妻俩本应相亲相爱,然而,通过加布里埃尔的视角可以了解到,他们之间总是有一层隔膜阻碍他看清楚,他不得不站在远处。这便是对他们之间真正关系的隐喻:精神上的隔膜和疏远。
这些视觉色彩的使用不仅生动地描绘了不可名状的内心感受,将内心世界用油画般的色彩展现出来,更激发了读者的视觉感官、想象力和审美感受,达到陌生化的效果。
音乐是印象主义电影和文学作品中塑造人物形象、制造氛围的主要手段之一。《死者》中音乐手法的运用是通向加布里埃尔的顿悟的线索,为读者提供了另一个更好的观察和探索人物内心和精神世界的手段。故事一开始就伴随着一阵喧闹的门铃声,却以雪花飘落的微弱的声音结束,如同玛丽·简弹奏的一曲钢琴曲:“乐曲以一段高音部八度颤音和一段结尾的低音部八度音阶而告终。”这样的旋律也与加布里埃尔的精神之旅相呼应:在受到三次打击之后,他最终回归了对自己以及周围人们的平静而清醒的认识。
有一段加观察妻子的描写极具印象主义色彩,将内心感受和音乐联系起来:
加布里埃尔什么也没说,只是朝楼梯上他妻子站的地方指了指。现在大门关上了,歌声和钢琴声也就听得更清楚了。
这一段的描写模仿了电影拍摄的视角,仿佛一个摄影师正不断调整焦距拉近镜头,背景外还伴有断断续续细碎的钢琴声。随着镜头的推进,声音也听得越来越清楚,但是他妻子的脸却始终无法看清楚,视觉感受与听觉感受相结合,相对的清楚和不清楚形成对比。这种在电影中使用的技巧为这部作品增添了现代感。
为了展现这样的精神之旅,乔伊斯避免对加的情绪直接描摹,而是诉诸于光色声影。正如李维屏指出的:“印象主义画家拒绝对客观事物直接描绘,而是强调光、色、影、形在瞬间对人产生的特殊印象。那么,乔伊斯的印象主义叙述笔法有意回避照相机般的逼真的描写方式,充分以来语言碎片以及由此产生的声觉形象的艺术功能。”
乔伊斯在《死者》中使用的第二个手法是自由间接引语。这是用第三人称过去式代替第一人称直接引语表达内心思想和行为的写作手法。这种技巧避免直接刻画,比使用第一人称能更好的展现人物的精神世界,留给我们想象和评价的空间。这种写作手法围绕人物的精神状态,进行间接内心独白,为作品加入复调的音乐性,丰富作品内涵。同时,小说中的说话者不断的在叙述者和主人公之间转换,“人物主体意识与叙述者主流意识似乎在势均力敌地竞争”,由此,读者也能更好的理解隐藏在文本背后的作者的意图。
在艾弗斯小姐那里受到挫折后,加与妻子又产生不和,他既气恼、窘迫又失落,一边思考着自己的演讲,一边向窗外望去。
外面该有多冷啊!加入一个人出去,先沿着河岸,再穿过公园散散步,该多舒服!树枝上一定覆盖着雪花,威灵顿纪念碑上面一定堆成了一顶明亮的雪帽子。要是在那儿,要比在晚餐桌旁舒服多少啊!
通过自由间接引语,读者了解到,不仅是屋子,加的整个大脑都在这不愉快的氛围中感到窒息。他被艾弗斯小姐嘲笑和批评为西不列颠人。他与艾的冲突实际上是两种文化之间的冲突——本土爱尔兰文化和占主导的安格鲁萨克森文化的冲突。然而他的妻子并不理解他,反而站在激进的民族主义者和保守主义者一边。加与周围的人们不管是在对社会还是对政治上的态度都截然不同。这种窘迫的处境让他想到外面呼吸新鲜的空气。屋外明亮轻快的色彩让他感觉舒服多了。
当加意识到妻子从未爱过他,而是思念着另一个人的时候,他感到寒冷而愤怒。这与之前他的满怀激情形成明显的突降,产生很强的张力:
屋里的空气使他两肩感到寒冷。他小心地钻进被子,躺在他妻子身边。一个接一个,他们全都将变成幽灵。订好是正当某种热情的全盛时刻勇敢地走到那个世界去,而不要随着年华凋残,凄凉地枯萎消亡。
这一段自由间接引语的使用使读者得以从加的视角对他的经历身同感受,产生共鸣,更好地了解人物的内心世界。加感到自己的爱情以及他、他的妻子以及他周围的人们都死了——他们都面临一场可怕的精神死亡。
自由间接引语与叙述者的声音融合在一起,让人物的声音更加真实可信。并且“自由间接引语,由于摆脱了从句的束缚,得以以独立句的面貌出现,因而具有了更大的自由性,而其对于第三人称与过去时的运用,又可避免直接引语可能产生的由于引语与叙述语的人称与时态之间的切换而导致的突兀感……这种自由间接引语表达的思想,或者说自由间接思想又被称为‘间接的内心独自’。内心独自——不论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都为现代作家们所青睐,是现代主义小说的重要特点。”
尽管《都柏林人》从整体上来说属于现实主义小说集,《死者》作为小说集的最后一篇也是最重要的一篇,使用了印象主义和自由间接引语的手法,加强了小说的现代主义特色。它反映了在资本主义文明蹂躏下的人的孤独、不安和可怖的灵魂。这种现代主义手法还折射了在现代社会中,西方世界的人们面临的危机和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