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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春江花月夜》新感
作者:谢增伟
确实,《春江花月夜》读起来给人的感受就是不同凡响,它的内容及艺术的超群绝伦之处究竟在哪儿呢?遍翻文献,论者多为泛泛而谈,例如说它描写细腻,例如说它换韵多且巧妙……,笔者认为许多相关的评论皆未着要害之处。如此一首冠绝群诗的审美杰作,其“冠绝”之处至今未被揭示,不能不说是一件让人惋惜的事情。笔者不揣谫陋,将对此诗反复领略所得的一些心得写在下面,企望让《春江花月夜》的“冠绝”之美能够灼灼闪耀于当今诗坛文苑。
《春江花月夜》一诗,其标题中的五个字就是诗中的五大审美要素,其中“夜”承担着铺垫整个诗作的背景且突出“月”之主体的重要作用:夜色深沉,形成无边的青黑的底色,“月”才能皎洁异常;而夜色深沉,月辉淡洒,笼罩成极为静谧的环境和朦胧的氛围,诗人和读诗之人才能产生静下来品味人生况味的心理条件。这一点相关古代诗歌大多如此营造,如大家熟知的大诗人李白的《静夜思》,大词人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等等。但要注意,包括李白、苏轼此类诗词在内的作品都是诗人词人自己在“思想”和品味,而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却是引导着每一个读诗之人都来“思想”和品味的。在我们民族的审美心理积淀中,“有月亮的而且色调不甚明亮的静静的夜”,是一个打开审美抒情闸门或浮想联翩之窗的颇具经典性的审美条件,从古代许多有关名作到现代朱自清的煌煌大作《荷塘月色》莫不如此。张若虚利用《春江花月夜》让千百年的亿万读者的这一审美心理纷纷兴起和启动迸发,是此诗作魅力超群和魅力永存的秘密之一。
“春”在诗中的作用不小,它给人因为春来解冻,江水充沛汹涌、充满无穷活力的确切感受,它给人对于诗中的“芳甸”以可以想象到的鲜丽缤纷色彩的强烈感染,它使得整个诗作因为此种季节的气息而从始至终“哀而不伤”,它以象征游子那不断飘逝的青春年华而使读者的心灵顿生秋凉。“春”在中华民族的审美心理积淀中也是极为重要的一项,古往今来咏春的作品数不胜数,而《春江花月夜》将春情春色别出心裁地“写于深夜”,只令人通过其在夜间弥漫天地的“素容”和“气息”去用心触摸和感受它,也可谓是此类写作的一个创举。
“花”在诗中是“春”的象征实体,是“春”的搭档,是“春”的精灵。在青黑夜色与银白月色叠加的底衬上,又增添了可以想见的姹紫嫣红娇黄嫩白。夜色、月色、花色,这样几种色彩的搭配,在古今诗作中难以读到。“花”在诗中也扮演了一种“意象”的角色:“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这五彩云霓般的落花分明就是离家千里万里之外的游子期盼与妻儿团聚的破碎的梦。
“江”在诗中是与“月”相对的主景之一,是时光和生命流动、流逝的重要意象,整个诗作能够给人以浓郁的哲理意味和流动不居的感觉,它显然是重要原因之一。“江”作为“水”,其与“月”辉映,为“月”增光添景。自古以来,人们写到“江”,常常对应着写“月”;写到“月”,也往往忘不了写“江”。在中华民族文学创作和审美创造的血液里,似乎已把“江”与“月”吸收作为成分了,而《春江花月夜》一诗的独到之处是把“江”与“月”构造成如影随形的共同阐述人生哲理的伙伴:惟有在阔大江天里看“月”,境界方能高远,奇思才会翩飞,遐想才会迭出;也惟有“月”笼罩下的江天,才能产生某种堪与人生一样茫茫、莽莽、似可把握又无从把握的否泰命运相似的神秘莫测的幻相。宋朝的苏轼在其名文《前赤壁赋》中面对“江”与“月”大发感慨,实际上是因为他对于自己当时的遭遇和未来的命运深感难以预测和把握,他心中泛起的实在是迷茫无边的惆惘(文中的洒脱和豁达乃是表象)。但是《前赤壁赋》不如《春江花月夜》把“江”与“月”结合得如此紧密,如同人之生命的两个“体征”。诗人张若虚正是借用这一生命的两个“体征”大发千古奇问,将诗作推向询问人生奥秘的极大深度和广度的。“江”的永恒流动与“月”的永恒存在,使得既永恒又不永恒的“人”千万年来疑惑而又浩叹,张若虚将这几个哲学命题置于一诗之中,交错连环地连连感叹和发问,表现得天真而高雅,确实臻于“问天”的极致了。这几个交错连环的感叹和发问真如静夜里吹响的朗朗号角,使得《春江花月夜》增添了宝贵的声音的力度和亮度!
“月”当是张若虚用在《春江花月夜》中的主角,你看他先用“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如现代摄像切分镜头又联贯一体的手法,慢慢地推出了一轮新美润洁的明月,这个景象众人常见,但乏人给出生动的文字传达。张若虚却举重若轻地以如此阔大的境界,仅用28个汉字就完成了任务,而且满蓄着清新的意境,这意境既是自然的、原生态的,又充盈着诗人审美的情思。沿着澹荡万里的飘漾着春天气息的江面极目远望,皎洁如白玉盘般的月亮从天水相接的大海浪潮里悄然跃出,刹那间整个宇宙充满了银色的月辉,江面上潋滟水波骤然呈现,这种开头生命力极强,动感极强,使得整个诗作的动感也因此充盈了;应该知道,动感是成为好诗的灵魂。接下来,诗人变换第一个角度,专写月色,用“江流宛转饶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四句,别致巧妙地传达出月色的纯净至极的银白。“不觉飞”、“看不见”等,确不是一般手笔写得出来。再接下来,诗人变换第二个角度,专写“月”与“人”之间的哲理,深沉的发问虽古有同类,但是张若虚发问的婉转流畅、一气呵成,问中有答则是前无古人的。独特之处在于,他把“月”与“江”紧密扣合,并且让这两个“意象”都结合进“人”的情思,让“月”、“江”、“人”同为一物,浑然难分,庄子之“齐物论”的意念全然寓含其中矣。
在整首诗的的下半部分里,“月”又充当了游子思妇间纯洁浓烈的相思之情,这种使用古亦有之,但是张若虚使用起来得心应手,变幻百端,自然而了无痕迹,贴切得体,并且使得本无生命和情感的月光月色表现得至柔至大,脉脉地充塞于天地之间,成为似乎无处不在,万物皆可荷载传达的宇宙间最大的生命气息,表现出我们中华民族(包括诗人张若虚)将男女之间那纯洁的恋情置于至高无上地位的强大理念,充分说明了我们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是一个特别关怀人性的民族。实际上,我国远古以来的文学作品从来都以此作为一个恒久的命题,而《春江花月夜》在将“月”、“江”、“人”糅和起来浩叹问天以后,又以这样一个从万千男女生离死别的实情故事概括出来的题材借着月光月色尽情渲染其中的感慨和感伤,这前面的浩叹问天和后面的感慨感伤在张若虚那里已经连成一个相通的主题了,即都成为中华民族向天发问的哲学命题,这是远古以来的文学作品所未曾做到的,这应该引起我们的注意,它是该诗作的一大贡献。
综观《春江花月夜》全篇,“月”自出场,就重任在肩,虽然“夜”、“春”、“花”、“江”等因素都在发挥不小的作用,但“月”用得最频繁、最丰富、最有深度、最出神入化,它为“夜”、“春”、“花”、“江”等着色,它在哲理阐发和审美创造方面是诗作的线索和筋脉,它是诗人张若虚思想的光亮、情怀的物象和灵气的源泉。
在“月”的带动下,“夜”、“春”、“花”、“江”等众美并发,如此大观,自古至今被《春江花月夜》所独占,它焉能不成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从这一点来说,《春江花月夜》在同类题材诗作中所达到的审美品位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谢增伟,江苏省徐州医药高等职业学校中文专业副教授,长期从事职业学校教学管理与教学研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