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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兰河传》及创作心态分析
作者:顾晓红
萧红,一个远离家乡的游子,一个四处漂泊的飘零者,一个从故乡出逃,心里明知此生再也不会回去的故乡的叛逆者,在生命之烛将要熄灭的最后时刻,引发了对故乡的无限思念。不能回乡又无法回乡,却又割舍不断与故乡的血肉联系,这种无限幽深的思乡之情,只能通过文字,在梦里,在回忆中实现自己的回乡心愿——梦回故乡。这就是我们现在读到的《呼兰河传》。
一、梦回故乡:爱的失落
萧红虽出身于呼兰河县城的一个地主家庭,可这个家并没有给她带来最起码的温暖。“幼年时期她的生活是黯淡的、孤零的、无助的,在精神上不被理解的。既无母爱,也无父爱,几乎等于生活在瑟瑟秋风的荒原上或沙漠中一株荏弱的小树!或者是生活在冰天雪地里一只畸零的小鸟!”这样的童年和故乡相连,按理说留在记忆中的应是不堪回首的过去,是令人心酸的。而萧红为何偏偏在生命的最后岁月,以饱醮思情的笔墨,写出了自己回忆中的故乡,做了一个永难实现的回乡之梦?这还要从她此时的心态谈起。
在萧红的生活中,爱的慰藉主要来自三个人。先是她的祖父,在她的生命前半程中,只有他给了萧红的心灵一份温馨;再是萧军,他以豪侠之举,将萧红拯救出大海,并和她风雨同舟捱过不少苦难;还有就是鲁迅,虽然他与萧红接触的时间不长,却在思想上给她以深刻的影响,事业上给她以积极的扶掖,生活上给她以真诚的关怀。但这几组爱的关系并不等值,祖父和鲁迅都是萧红的长辈,他们是以老人的慈祥和宽容对待萧红的,这种隔代的“父爱”自上而下,如雨露般全然是温柔与体贴;而萧军却不同,他与萧红在情感上是恋人,在事业上是同志,爱对他们来说应该是平等的对流,但事实上并不如此。萧军曾坦然地说过:“我从来没有把她作为‘大人’或‘妻子’那样看待和要求的,一直把她做为一个孩子——一个孤苦伶仃、瘦弱多病的孩子来对待的。”“由于我像对于一个孩子似的对她‘保护’惯了,而我也习惯于以一个‘保护者’自居,这使我感到光荣和骄傲。”萧军的这种态度似乎可以理解,但萧红却为此深感困惑。在潜意识里她未始不依恋于这种保护,可理智上却明白,这种不平等正是她受到伤害的原因。在情感深处,萧红认定自己是个传统的女人,她所能依持的最终不会是刚强与果决,而只能是那颗柔弱的爱心。因此,一九三六年与萧军的情感变故,使她痛苦不堪,一九三七年颇遭朋友非议的和端木蕻良的南行,却是她相当自觉的选择,她是希望借此重新找到情感的归宿,找回失落的爱。可后来的情况却并不如她想象的那么令人满意,内心深处仍然排遣不掉对萧军的缱绻爱意,她只能在回忆中寄托情思了。而此时的萧军已成为别人的丈夫。所以她的情思主要系在两处,一是鲁迅,(这点本文暂不涉及)一是故乡。
正如海德格尔所说的“接近故乡就是接近万物之源。故乡最玄奥,最美丽之处恰恰在于这种对本源的接近,决非其他”。因此,原本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快乐的故乡,此时变得亲切而有情趣了。这一是由于离开故乡已经十年,岁月已多少平复了往日的创痛,更重要的是她内心深深的孤寂,再加上寄居在战火威胁下的南国异乡,疾病缠身,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今生今世再也回不去了,只能在梦中回故乡了,只能通过文字和记忆亲近故乡了,这对于此时的萧红来说,是一种唯一的补偿和安慰。
二、梦中故乡:难以忘却的记忆
在《呼兰河传》中,萧红向我们展示了她梦中的故乡——呼兰河小城。阅读这部小说,我们会发现小说的结构很奇特。从严格意义上说,它不能算是一部小说:没有完整的故事情节,没有贯穿首尾的典型人物。正如茅盾所说的:“没有贯穿全书的线索,故事和人物都是零零碎碎,都是片断的,不是整体的有机体。”在《呼兰河传》没有具体时间和顺序的散淡的叙事中,看到了此时之“我”和过去之“我”,即成人(回忆行为)和儿童(记忆内容)双重视角的交织——这形成了《呼兰河传》的独特的特点。
1、散淡的叙事。
小说共七章。第一章,用抒情的手法回忆呼兰河的环境,着意写大泥坑,东二街卖豆芽菜的王寡妇,染缸房,扎彩铺,卖麻花,凉粉,豆腐的小贩,“火烧云”和四季的变化;第二章用议论的手法写呼兰河的各种民俗风情,如跳大神,七月十五孟兰会放河灯,唱大戏,四月十八的娘娘庙会,跳秧歌等;第三章以崇爱和孝道的心绪怀念祖父,回忆自己儿时在后花园里的嬉戏;第四章以寂寞的心情回忆幼年的家是荒凉的;第五章用抑制不住的愤慨和无限同情可怜小团圆媳妇被活活折磨死;第六章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态度,描述有二伯艰难困苦的一生;第七章用颂扬的眼光赞赏冯歪嘴子顽强的生活意志——“她一直在抒情,对乡土的思想是那样深切,对生活的品味是那样细腻,情意悲凉,好像写不尽似的,人物迟迟不登场,情节也迟迟不发生。”
2、成人和儿童双重视角的交织。
在整个回忆中,萧红主要以儿童的身份,从儿童的视角观察她周围的人、事、物,时而又游离出这个视角,以成人的身份,从成人的视角,抒发自己的感受,表达自己的爱憎。这主要表现在语言的叙述方式上:过去之“我”多用简短明晰的简单句,循环、复沓的句子和段落,充满了儿童式的奇特想象的语言——显得稚拙,有时又有点啰嗦,像个喜欢说话以引起别人注意,又常常表达不清的孩子,写严寒,写街,写店铺,学堂,大泥坑,由此及彼,没有中心,漫无边际,又不厌其烦地絮絮讲述,似乎只有孩子,而且是寂寞的孩子,才会这样:
我出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岁了,当我长到四五岁时,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长到二十岁,祖父就七八十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冯歪嘴子喝酒了,冯歪嘴子睡觉了,冯歪嘴子打梆子了,冯歪嘴子拉胡琴了,冯歪嘴子唱唱本了,冯歪嘴子摇风车了。
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个黄花就开一个黄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
当儿时的萧红从热闹的后花园里进到她的家中时,即转换了观察的视角,从成人的角度,反复地叹息:“我家是荒凉的。”第四章的每一节均以类似的句式开头,独句成段,写出了少爱的家的寒冷无趣,表达了此时之“我”的凄凉寂寞的心境。
在写到大泥坑和小团圆媳妇之死时,成年的萧红又反复出现,以锐利的目光和冷峻的语气,写出呼兰河人的冷漠、守旧、庸俗、迷信和自欺欺人。表达了萧红对家乡的复杂的感情——怜悯、同情、嘲讽、鞭笞;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微笑中含着辛酸,叙事中蕴藏着作家深沉的爱憎和人生的感慨。
所有这一切,用萧红自己的话说就是“并没有什么优美的故事,只因他们充满我的幼年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
三、尾声:梦醒后的幻灭
萧红的故乡生活,即在她的童年和少年生涯中,唯一的情感慰藉来自她的祖父,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人除了善良和蔼外,似乎无力给予萧红更多的爱抚和保护,但在那个自然气候和情感氛围同样寒冷的环境里,萧红却把这唯一的安慰视作自己的生命给养,知道了人生除了冰冷和憎恶以外,还有温暖和爱。祖父成了联系她和故乡的纽带。因而在小说的尾声中,萧红一口气写了七个“祖父”:“呼兰河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时,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七八十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祖父就死了。”[13]表达自己对祖父的怀念。“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自己和故乡的纽带断裂了,一种心无所归的哀伤。
那园子里的蝴蝶,蚂蚱,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
小黄瓜,大倭瓜,也许还是年年地种着,也许现在根本没有了。
……至今究竟如何,则完全不晓得了。
在这里,萧红以一种不确定的怀疑的语气,写出了自己对故乡的惦念和依恋。如今,这一切已不能想象了——表达自己永远不能抵达故乡的无奈。梦醒后的萧红明白,呼兰河,对于她来说,只能是一片失去的国土,一个永远不能回去的家。
顾晓红,江苏淮海工学院东港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