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是花都开了

作者:宋唯唯




  村庄清晨的蓝,是少女的蓝,清灵,透明,无垠的光自东方映澈长空,太阳还没出来呢,小村上空的蓝色的天宇间,绸缎一样柔软的风在吹,浩浩地,天空的云朵,如含苞的花朵,一团一团地舒放。和乡村的少女们一起出现在清晨的事物,都如诗行的启蒙,清新绽放。
  清晨的荷塘里,碧绿的荷叶亭亭,圆圆的晶莹的露珠被绸缎一样的清风拂过,清脆地滴落到清水里。满耳都是声音。我听见风吹落树叶和花朵上的露珠,听见翠绿的高高的树梢上最懒的小鸟雀们的婉转歌唱,林间的树梢上,浸着翠濛濛的晨雾,仙女抛在枝头上的一件翠碧纱衣,轻盈流曳,被晨间的千只鸟儿,雀嘴黄黄的啼鸣声,一点点地啄破。
  少女的身影,令清晨充满了桔梗花的清甜。她们在晨曦里轻轻地走过,去往河边,菜园。清晨的她们,都不活泼,安静,忧伤。白雾里漫着一种朱色的少女的正气,贞静的。她们来河边的水粜上,拆开慵懒的麻花辫子,顺手,她们将梳子搁到一片深碧如盖的荷叶上。
  她们歪着头,眼睛望着小姊妹,轻声地说话。托着黑发,发梢垂到河水里,村庄里所有的人经过荷塘时,都屏心静气,不敢脚步重一重。淘米洗菜的妇人们,端着竹箕走到木粜上,喜爱地夸她们的头发,好乌好乌的哟。可她们只矜持地笑一笑,谦虚是不肯的,应声也不肯的。她们个个,都有些娇蛮的呢。
  每一户人家的姑娘,都有自家的亲姊妹,可是当她们是论着性情扎堆儿聚合的,同胞亲姊妹,甚少在一起说知心话的。她们各在相宜的姊妹淘里,疯疯癫癫地,笑闹,也绣些花鞋垫。织些毛衣。唯有告别归家时,才自各个的姊妹淘里显眼出来。三五个走在回家的夜路上,风凉凉的,各家厢房的玻璃和窗纸上映着酱黄的灯火。幼小的我们正在跑来跑去,月光照着满台的粉墙青瓦,在禾坪上遇见她们,赶紧停下脚步,克制着奔跑时炙热的喘息。眨巴着眼睛望着她们,我们对她们的崇敬,自清晨到夜深,弥漫在每个童真的日子。月光下散发着蔷薇花香的少女,她们和自家姊妹一起,并不理会我们,静谧地往家走去。
  织毛衣的时候,她们会穿上相同样式的毛衣外套。夏天锄禾时,她们荷锄走向田野的情景,真是曼妙啊,原野上那么多穿裙子的姑娘,粉红的,荷绿的,翠蓝的,酽青的,一式的样子。她们的荷叶边裙摆,被原野上的轻风吹着,像蒲公英的茸茸,那样绽开,飞扬。那些在我的童年路过我的村庄的路人们,他们总是停下脚步,远远地驻足,看着那些锄禾的穿裙子的原野上的姑娘们。天是碧澄的无垠的蓝,原野逶迤着浓郁的碧绿,远方的湖泊、流淌的长河在艳阳下,光斑烁烁,我童年的村庄是没有纪元没有朝代的,它夏日的锄禾和庄稼是地久天长的农事,它锄禾的少女们是云朵里飘落凡尘的仙女。夏日的光阴长长的,没有声音。最尖锐的事务是一只长翎的红色的鸟,在我的眼前嘎地鸣叫一声,迅疾飞向阳光和水波闪烁的远方。
  乡村的生活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气息,祖父的气息是田野里麦浪的醇厚,水田翻浆的愉悦而沉重的犁铧破开泥水的声音;孩子们的气息是小小的豆荚在膨胀长大,是庭院里的指甲花开出歪歪的一朵二朵,是新春里家什上贴着的歪歪扭扭的五谷丰登的春联;老妪们的气息,哦,我告诉过你的,那是黄昏燃烧过的草木灰的芳香,是冬天没有太阳的洁白的黄昏和醇厚的黑夜里金红的火堆的气息,是温情的,衰弱的,在时光里老去的瓷器和丝绸的气息。而少女们,她们的气息,是熏风艳阳里,满树的桃花,满树的梨花,藤上的蔷薇,池塘的荷花。各居一角,弥漫盛开的香气,清凌凌的芳香四溢。
  她们的娇怯,是早春的艳阳天里,蛙鸣时节,怯生生地踏在温热的禾坪上的第一双打赤脚的双足,那样嫩生生的白净,那样坦坦然的无邪,那般被春天的阳光和冰凉的地气所催生出的羞涩和欢喜。
  每一回想起我故乡的少女们,我仿佛,依旧满怀的不得志。我那样幼小,团团地坐在小板凳上梳头发,褡扣小花鞋不懂得自己系上鞋扣,我好想长大啊,长到和她们那样。有着曼妙的青缎子般的长发,明眸皓齿,神色宁静而冰冷,对于拽着我矮小地坐在小板凳上的时光,充满了使不着力的懊恼。
  很久很久以后,豌豆花开的春天,我和祖母行走在夜晚的乡路上,月亮光明晃晃地照着远远近近的水波,紫色的豌豆花呵,香。祖母说着,她年轻的时候,有一天,走在这样的花香里,发愁着远嫁的姊妹,日子不好过。“那年十七岁了哎!在家的日子,留一天少一天,成了客。去水井边,洗毛笔上的墨汁,洗过了在窗格下挂着,晾好。”
  隔了十年光景,膝下有小儿女,和我祖父栖身在茅屋,房后的水井边,种下的柚子开始挂果。一个秋天,夭折了一个小女儿,“二十九岁了呀那年!那个小娃娃,才三周岁,在摇椅上坐着,伸开了两只小巴掌,定要喝冰水。伸手将她的小巴掌打落了呀,她又摊开了要……”她叙述得如此详尽,那伶俐的小娃娃,摊开两只小巴掌的样子。“若不早早夭折,如今也年近五十了。逢年过节,你也多个姑妈家走走亲戚。”
  我在她身边随着,月光遍野。她在,我似乎才意识到,祖母并非天生就是祖母,腰弯着,背驼着,老迈,慈祥,好性情,眯缝着眼瞅人的样子,脸笑成一朵菊花——是怎样的我不曾身临其境的时光里,她也明眸皓齿,黑发红颜,皮肤犹如洁白缎子,染了些桃花胭脂的颜色。她年少时的憧憬,女儿家的心愿,都是怎样的呢?那些心愿,如月光照着远方的河流,如山谷里盛开着漫山的梨花——没有人迹,没有声音。
  她没有愿望,亦没有愁苦,她总是隐忍的,温和的,她吃饭端的青花碗里皆是残羹汤。她的衣衫是老棉布老年头。她的发髻总是在黎明的青光里梳好,挽一支银簪于发髻,再老迈些,银发渐稀,便不挽髻了。无论一季的遭际,一年的年成,一日的平底或者风波湍急,她总在厨下,划亮一根柴火,点燃一把柴禾,煮一锅米。
  世间的女子,皆如一粒种子发一畦田,一个女子,为一人妻,为他人母。一些人,伊的日子兵戈水火,广种薄收。另一些人,伊春也劳作,冬也劳作,一生所得,亦只是茅庐温饱,家人安平。人生的风景缱绻,待我回
  头时,心里感恩的,亦惟有她在故乡小村里,燃起的炊烟,煮熟的蔬菜——世间辛劳,令我们赖以存活的,永远,只有爱。而非索取,欲望,孽,以及人与人之间剧烈的冲突。
  她喜欢孤独,当她闲下来的时候,她总是静谧地坐在门檐下的竹椅上,缝补衣衫,拣米,或者,只是坐着,温柔地感受着菜园的梨花飘来的香味。每当此时,就会有一个老妪走上来,友好地打搅她的孤独。或者,我会跑上来,拿过神龛上的经书本子,多嘴多舌地,为她念一段经文。
  她的孤独和抒情的隐秘质地犹如微蓝的河水,鲜艳的金菊花,月光下静寂的麦田,完好地遗传给了我。我儿时,似乎渐渐地要做成不一样的人,特立独行的。然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我亦不过是,劳苦做人,闲时吃一盏茶,捧一本书。待小儿小女,不肯呵斥。
  平常光景,一个女子,在下午的房间里擦地板,听见客厅里,孩子在电视机前搜索动画片频道。沿途经过,有洗发水广告,彩铃下载,突然听见,戏剧频道里,戏文在唱,古雅的,老苍头和一个丫鬟在艳阳的朱门前问答。我竖起了耳朵,听出,是黄梅戏。心里一喜,然而,很快地跳过去了,换做日本动画片机智欢活的声调。而我,毫无疑义地拧着抹布,续着擦地板,没有心愿。
  迢递的时光里,没有一个女子,永远可开成一树花,冬也凌寒,夏也烁烁。
  前年大暑,我陪着祖母上武当山拜真武。七月的大山,碧绿葱茏,自金顶烧香下来,一路只见险峰间的悬洞,峭壁。山谷展展,开阔逶迤。待到山腰,突然,漫山涌来大朵的乌云,就在我们的身后,将山罩了个严严实实,伸手可触到山间石壁,然而,什么都无,山也没有了。只我和她,两枚女子,于静寂空谷。时光也无,世间的骨肉羁绊也无。
  于苍茫云雾间,我和她,仿佛释尽种种前缘。只心怀清明地爱惜着她,在这漫山云起,鸟鸣春涧的山里,她和我的皆为女儿身。贞明,柔弱,心怀着海阔天空的远意……
  
  (选自天涯网“散文天下”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