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城市农夫

作者:郭远辉




  他们像一群来自田野的麻雀,从秋收后的稻田里不约而同地飞向了城市的背阴处。他们放下锄头拿起泥刀从低矮而柔软的村庄来到坚硬和冰冷的城市,耕耘另一片庄稼地。
  舅舅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三年前,在某一个深秋的清晨,他挑着两个圆滚滚的蛇皮袋,(简单到把一个“单身汉”的家挑在肩上),踏上了开往东莞的班车。舅舅在那里替人夯基、打桩、拉板车、搞装修,但他最容易找到的工作还是到某一建筑工地砌墙抹灰,一个半拉子泥工的浆砌技术毫不逊于那些学过三年徒的泥匠师傅,他过硬的基本功得益于家里做牛栏厕所时的自我实践。身高只有一米六几体重不过一百来斤的他就像一座小型火力发电机,仿佛他每天吃下的不是白米饭,而是乌黑的煤。他一肩能扛两包水泥,一天能砌一百多平米的墙体,一板车能拉五百多块砖。他的三个孩子,一个在江西农大(农家子弟总是不忘本色)读书,两个在县城上高中,一年的学费就是一万多元,沉重的负担如芒刺在背。孩子们一边在课堂上读着朱自清的《背影》,一边想念自己当民工的父亲。他们也在暗地里帮着父亲干活:从牙缝里省下一些伙食费,在意念中把自己不必要耗费的体能蓄积起来和思念一同寄给父亲。同时用优异的成绩来赢取学校的奖学金。这些,使长年在外用苦力兑换货币的舅舅欣慰无比,也使他更下定决心不让他的孩子在知识面前失去尊严。
  来到东莞已经三年了,他从一幢高楼到另一幢高楼,最近做的是“国贸大厦”,三十层的高楼已从地下两层蹿到地上二十八层,犹如家乡的冬笋从土里钻出来后便无法停止拔节生长。而一个人命运的前后似乎有着某种玄妙的暗合。三十年前,年少时的舅舅经常在后山上的竹林间攀来爬去,宛如一只竹节上自由来去,隐去了愁容的尺蠖。三十年后,舅舅重回那片竹林,不过那是在异乡的梦里,事实上他是走进了一片高耸的钢筋水泥的丛林,他在丛林中丢失了童年,捡回了沧桑。
  这幢三十层两百米高的摩天大楼的某一层里他找到了一个荫蔽风雨的所在。白天,他和工友们在鸟窝般稠密的脚手架上浆砌城市,夜晚战战兢兢地把自己劳累了一天的身子卷进了棉被,形如一截横卧在工地上的涵管,然后在梦中展开对故乡的思念,藉此温暖荒凉的内心,拔除心田的稗草。时而舅舅也会在冬天的寒冷中光膀抡锤,此时的他青筋鼓胀,血脉贲张,活像酒醉的武松。他俯视着街头墙根下那些蜷缩着晒太阳的闲散市侩,心中泛起某种无法言说的鄙夷,融融冬日永远抵不上一个人在劳动时心生的暖意。而一座城市的体态和风骨不仅显示在劳心者的沉思默想间,更展现在劳力者的肌肉、血液和汗水里。
  表弟表妹每隔一两个星期就会在某个星期六的下午一起到我家来吃餐饭,我母亲说是让他们来改善一下生活,但我却没有看到他们对鱼肉有多么感兴趣。打电话给他们的父亲或是等着接听来自于某个工地上的长途电话是他们来我家更为重要的目的。这些年,他们与父亲保持联系的线索就是一个经常处于关机或通话状态中手机号码(工地包工头的)和一个语焉不详的地址。他们每一次和父亲倾诉衷肠的同时也要欣赏一场通过手机信号现场直播的“建筑工地交响曲”。
  算来,舅舅已经三年没回家过年了,他头年出去,第二年开春时才回家一次。在农村和城市这两块地里,他各有收获,前者收获的是相对的清闲和安逸,但种子、化肥、农药一样也不能少,除去成本所剩无几;后者收获的是每月近千元的现钞,它唯一的成本就是汗水,利润可观。但高空作业,风险很大,一不小心,连命都要赔进去。舅舅就亲眼目睹过一个工友在他面前“自由落体”,然后被一丛刺天的钢筋穿身而亡,这个可怖的场景在他心里不断地繁殖惊怵和隐忧,他每天都在提醒自己要小心,小心!舅母也常常在家里焚香吃斋为丈夫祈安。血迹和泪痕终被时间蒸发,若干时日后,再也没有人去提及发生在这个由钢筋、水泥、金钱武装起来巨型掩体里的令人讳言的关于死亡的秘密。舅舅和工友们依然每天在蛛网似的脚手架上出没,宛如一只蜘蛛,有巨大的定力将身体附着在网上。显然,他还是从城市这片庄稼地里看到了更多丰收的希望,尽管这种希望常常来自于一个村庄内部的忧伤。
  站在高空展读大地的容颜,城市越来越高大,而故乡却越来越邈远。十亩地供不起一名大学生,整个村留不下一个壮劳力,而这些都与城市脱不了干系,城市就像一块熟得过早的稻田,引得鸟雀趋之若鹜。他们试图从城市与乡村所形成的夹角中探求自己及别人的命运。舅舅从这个夹角中看到了什么?他或许看到了一座城市的喧嚣、虚妄、冷漠和浮华,当然还有一种失衡的感恩。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留在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每一扇窗上的体温。一座城市因为有无数双这样的手无数颗这样的心无数个这样的人而备感温暖。我想告诉你,一块光洁无瑕的美玉,往往是由一双粗粝斑驳的手来打磨,一座繁华如锦的城市,常常是由一群卑微粗陋的人来建造。我的舅舅就是这样一名如候鸟般徙转于城市和乡村的卑微的农民工,他一个月的收入还不及有钱人的一顿饭钱,这使他内心寒凉又无奈。或许一座城市原本就善于掩饰粗糙和不平,一如大厦镶着玻璃或贴着瓷板的亮滑无痕的表面。
  如果有一天,在城市的街头有一个带着满身的汗臭嚼着大口的开花馒头的农民工与你擦肩而过,请你一定要微笑着在心里对他或他们说声:“辛苦了!”
  近日,接到舅舅的电话,说今年又不能回家过年了,一是工期紧,二是春运车费贵,还寄回了他一年的劳动所得一万元钱和一些潮汕特产。从银行出来,手上的一沓钞票特别重,并且有种浓重的潮湿感,仿佛一捏就能渗出汗来。
  (选自《散文》200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