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中耕

作者:胡增官




  中耕是农事的一个环节。
  秧苗下田,追过一趟肥,它们就摆出成长的姿势,见风就长,见光就蹿。明晃晃的田水,汪着秧苗的倒影随风波动,禾叶款摆的身腰如傣家女婀娜的舞蹈。隔年草根与无由存在的草籽借助肥力不合时宜地探出头来,舒展身子呼吸水田上的阳光和清凉的月光。它们不认为抢夺秧苗肥源有何不妥,跟秧苗一样攒足劲拔高,分蘖,填补田间空白,或者混进秧蔸,拉长叶子伪饰秧苗,一副似欲挂穗产粮的假模式。
  中耕的过程,就是排除异己的过程。秧苗下田到吐穗灌浆成熟,得中耕三四回。晚稻头一回中耕在初秋。秋老虎淫威正劲,绝不比酷夏驯顺,这使中耕劳动挥汗如雨,大有“汗滴禾下土”的况味。
  朝霞红彤彤一片,村庄里,从海边进来的淡腥的轻风驱赶着最后的晨雾。一些声音已经把村道弄得相当热闹,扛着锄耙的男人,旱烟抽得吧嗒响,移动的火星闪烁明灭,招引着人群向山上移动,人群里有大人,也有小孩,偶尔还有瘦小的我亦步亦趋,目标是番薯林。
  番薯林是后山的山窝地,窄长的山窝,东西走向,坡上层层旱地种着番薯,埋着先人。藤蔓爬满垄间,浓绿泼墨似的严实遮蔽每一寸土地,仿若一张张绿毡。先人的坟茔寄居山头地尾,守望农事和劳动,守望繁衍。他们是不出门的邻居,信守某种承诺。有调皮的番薯藤蔓爬过地头,与先人亲近。那些水田落在山窝里,一丘一丘,大大小小,层层梯梯,高低错落,不规则。村人有序的日子也有了些许不规则。他们吃饭和吵架的时候撇开两脚,无名指枪管似的指着人家,张口就来“全家死光光”,如此歹毒的咒语不会用来骂家人,就连村里疯婆子春香,也不傻到这田地。骂家人懒,就说“横柴不捡,直草不抟”,语气也恶狠狠,措词却适度。懒汉的做派,农忙大白天闷在家里睡大觉,伸懒腰,哈欠打得窗户纸啪啪响。七队有一家子,夫妻俩比懒,谁也不骂谁“横柴不捡,直草不抟”,穷得几个孩子大冷天穿破单裤,脸上一块块污黑,厚得像墙灰。一笑,墙灰一块块往下掉。他们家田里的草长得风快,比禾苗高出半截,田水让邻丘的主人放走也懒得理会;禾苗跟他们家孩子似的精瘦,慵懒,皮包骨头。
  在村里,懒人家不多。主妇或当家男人喊:“起床啰,上山中耕去啰。”个个都放弃睡懒觉,稍稍磨蹭些的,就会被骂作懒汉。
  被催醒的孩子,揉着惺忪睡眼穿衣吃饭,跟大人上山中耕。有的孩子爱哼几句前两年流行的歌曲:“抓革命,促生产,毛主席的教导记心上。”“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
  中耕劳动从天边布满万道霞光开始,太阳正在酝酿最后的力量,作跳出东海的准备。此时田里的水经过一夜冷却,凉浸浸的,青蛙一两声,叫得空旷辽阔。插进水里的脚些许迟疑,弄不明白哪个秧蔸头缠着泥蛇,哪个泥洞里躲藏乌梢蛇,但是,杂草等着我,它们不躲不藏,是要自首的。它们长错了地方,为多吃多占误入帝王家,等待的命运却要被连根拔起。
  婶母说:“中耕要干净,做人要心净。”婶母喜欢现场即兴说教,烧饭的时候,灶膛里的火光映在她脸上闪跳,她说:“火要空心,人要实心。”这个道理从木柴烧饭要架空了烧火才旺引申出来,十分地自然。
  至于中耕,除一趟草,追一次肥,漏网的草,又会借着肥力疯长,势必影响收成。中耕的时候,腿是直的,身子佝偻,后背朝着太阳,像镰刀,又像羿射九日的弓。弓没能射落太阳,汗水很快浸透粗布衫,有打赤膊的,一粒粒汗珠蚯蚓似的从古铜色皮肤滑下来,叭地跌进田水里,给禾苗施肥。身子前端,两只手直直地或斜斜地垂下去,类似于猿人的姿势。人类进化了,褪掉身上的长毛,甩脱了尾巴直立行走,农业劳动的体态依旧,真乃万变不离其宗。
  伸进水里的手绕着秧蔸前后左右扫动,遇草就扯,扯伤筋骨,拉断根须,扔到田埂上,再一家伙收走,避免死而复苏。草有剑叶的“野酸子”,有缠缠绕绕的藤葛,不一而足。有的田丘里长着水浮莲,这里一撮,那里一块,绿油油的,美得让人心碎。水浮莲繁育能力强,特吸肥,不除,禾苗长不高,挂穗就困难了。水浮莲是喂猪上好的饲料,倒锅里煮,拌些糠麸,猪吧叽吧叽吃得欢快,长肉。
  这时秧苗长到小腿高了,在腿肚上挠痒痒,一下一下又一下,疑心蚂蟥爬上腿肚,狠劲往肉里钻。山垄田盛产蚂蟥,灰褐,肉乎乎,软乎乎,黏糊糊。蚂蟥爬过皮肤会留下一道闪光透明的胶质轨迹。没几个人不怕蚂蟥,尤其我们小孩,间一会儿草,掉过头查看腿肚这块丰腴、软香的土地,最让蚂蟥青睐。上山时小腿擦过万金油了,据说万金油松香味浓,蚂蟥不敢近前,有几回还是受到蚂蟥袭击,腿肚上麻丝丝疼,蚂蟥已经钻进肉里了。大人的经验,此时不能用手拉,越拉蚂蟥越往里钻,保不准拉成两段,一段留在肉里那是要人命,比被青蛇咬的后患更甚更长。蚂蟥会把身体当家,不断往头部迁移,听说有人扯一把头发,轻易扯开天灵盖,只见大脑里一窝子蚂蟥在蠕动,闻之毛骨悚然。后来从生物课上知道,蚂蟥属节生动物,切成几段就长几条成虫。遇到蚂蟥钻入皮肉,不用慌张,往伤口处吐几口青痰,浑身溜滑的蚂蟥便顺着口痰溜出来,不留后患。
  下田中耕留意蚂蟥,还得留意泥蛇、乌梢蛇、菜花蛇,等等。蛇听到响声风快地溜走,只有泥蛇伪装保护色潜伏田间,恐怖得很。大人说泥蛇无毒,咬伤不致命,我还是处处留心眼。
  劳动着是美丽的,劳动的危险又削弱了美丽,甚而成负担。就说中耕吧,长时间弯着腰,气喘不匀,得不时伸直了舒口气。中耕时,不小心,扯断秧苗,脚往前移动时踩伤秧蔸,无异于暴殄天物,是要受到斥责的。大人从禾苗想开去,就是沉甸甸的稻谷,就是白花花的大米,就是香喷喷的白米饭。
  日头暴晒水田里,温热、暖烫。田泥没过足踝,暖乎乎地裹住脚,仿若脚是种在稻田里,移不动,非得拔出来,再植入另一处田土。有的山垄田的田角地尾,水晒不暖,冰凉冰凉的,就得小心了,一准是块沼泽,要是踩偏了,不小心陷进去,据说有灭顶之灾。我亲眼看到耕牛陷进沼泽,头露在外头,队里的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弄出来。上山前,大人会提醒哪一丘田有沼泽,小心陷下去,流进东海。现在想,沼泽连接大海的说法荒谬,纯粹无知杜撰。
  现在好了,我告诉你中耕就这么简单易行。原始的劳动手段就这么简单易行。锄过草的田块干净了,秧苗吃足肥料,喝饱田水,长了精神气,抖擞抖擞,派给它们的差事就是长谷子。谷子一穗穗,压弯腰,空气中散发青草味儿的饭香。半人高的稻谷,挤挤挨挨的,满眼都是丰收在望的景象。
  此时,田间会有些杂草,不碍事;碍事的是稗草,混杂在禾蔸里。稗谷一串串,粒子芝麻大小,搓开来,乳白色,跟稻谷没两样。勤快人家,拔掉稗草,让稻谷纯粹起来,让粮食没有杂质。
  中耕去芜存精,去伪存真,不仅仅是管理水稻的程式,许多农作物,包括蔬菜、茶、秫、粟,等等,都要中耕,如同删改文章,把多余的句子剔除出去,使其精练、紧凑、意味深长。
  (选自《北京文学》200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