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书房的回忆
作者:高维生
一年即将过去,人总想些事情。书房安静,整理堆乱的书籍,捋顺朋友的来信,分类,然后用绳子捆好。书信我会保存好的,随光阴的流淌,更加珍贵,她像陈酿的美酒,愈久愈醇香。多少年后,重新阅读书信,别有一番滋味。
我在角落看到这个墨水瓶,包装盒上落了灰尘。这是上海墨水厂出的“英雄”墨水,我喜欢这个牌子。十几年前开始写作,我就使用“英雄”从没更换过,我对墨水近乎苛刻。有一年,在滨州的市场上买不到“英雄”,大多是别的牌子的,我有点着急。没过多久我回东北探家,在延吉百货大楼的文具柜台,找到了“英雄”墨水。我一下买了三瓶。在故乡是快乐的,心里安稳。很多过去的事一一呈现在面前。时间过得很快,我又要远行。临回滨州的前一天,天空堆积阴云,落着秋雨,淅沥地不停,心中溢满离愁别绪。整理物品时,我怕途中碰碎墨水瓶,垫了一层棉絮,套上了塑料袋,这三瓶墨水陪我横穿北方。
我有个习惯,每用一瓶新墨水,在包装盒里写上日期和年月。等耗尽墨水,我就清楚花了多长时间,检查我这时期付出多少心血。在写作中,人和钢笔、墨水结下深厚的情谊。每次拧开墨水瓶盖,钢笔伸进墨水中,揿动皮囊,一点点地吮吸墨水,这是愉快的过程。有时墨水溅到手指上,渗进皮肤的纹络中。写作像农民耕作,在广袤无垠的土地一粒粒地播撒种子。墨水瓶像深沉的湖,流淌的水滋养土地,呵护种子发芽、生根、开花、结果,等待收获的季节。一支钢笔像宽阔的河道,把湖水送往土地,浇灌万物。有一天源头断流,曾经水源丰富的河道涸干,再没往日的情景。
许多年过去,我凝视墨水瓶,掀开包装盒的盖子,上面写的是:1996年12月24日,很多东西都已消逝,很多事情都忘记,惟有时间和钢笔写下的字迹未改变。那一天是我买电脑的日子,搁下钢笔就像放弃锄头,练习五笔字型,我逃似的踏上了时代的列车,离开了原始的土地。我熟悉鼠标的点击,跳动的光标,听惯键盘和打印机的声音,我对钢笔陌生了,对纸失去了感觉。2002年11月20日,我拿着墨水瓶对着窗外涌进的阳光,墨水瓶干了,瓶壁上残存淤积的河泥似的墨痕,是岁月的见证。阳光穿越瓶中,有了深情回味。
想起那些日子,不管春夏秋冬,我伏在写字台上。在铺开的稿纸上,手中的钢笔在格子里一笔一划地写下情感,写下真诚,写下希望……我对笔和纸,一滴墨水严格地要求,决不妥协,背叛自己。一天天远离钢笔的日子里我成熟了,不会盲目地对事情下结论,有了思想,我却怀念旧事。擦去墨水瓶上的灰尘,摆在书橱显眼的地方,这样每天我和它交流情感。心不浮躁。我重新拿起笔,写下属于生命中的情感。
怀念书信
书信是有个性的。一封信,送去了对爱人、对亲人、对友人的问候和思念,重要的是自己的声音,真诚的情感。
书信的品质是朴素的。
我不喜欢虚无缥缈的东西,希望在孤寂中寻找踏实。并记住,读书愿读厚重的、古典的书。读着倾诉和怀念的书是幸福的。一个人在静默中沉浸真情实感里,一生不能忘记。
一封信。牵着人走向遥远,信中人与人的对话是心灵的诉说。每一次写信,全身心地投入,表达人的喜悦、思念、痛苦、离别的情感,人生的看法。
飘雨的秋天,落雪的冬夜,守一盏孤灯,一盆炭火,一杯清茶,品读友人的信或亲人的信快乐无比。常常接到一封信,我不会马上拆开,那种抑制的兴奋,激烈的冲动,满足落寂的生命。字是性格的表露,从信封上熟悉的字迹,辨认出是谁的来信,好像听到声音。看到笑容,如同与老友、新人相逢。圆圆的邮戳,印着投出的日期和时间,我想在那天那个时刻,一个人走在去邮局的路,信封中装着一腔的情感和祝福。信投进邮筒,他开始了无期的等待,盼望信像鸟儿一样,飞到远方,叩响友人的门。
这几年收的信少了,长途电话、电子邮件比信多了。人们即便想写信,耐不住途中的那种古老的邮递方式,似乎适应不了今天的生活。有一次南方某报社的朋友,约一篇短文,让我用电子邮件发去。我1996年就用电脑了,一直没上网,根本不会发邮件。我托同事发了邮件,从微机室到办公室,不过是楼上楼下,我回办公室没等坐下桌上的电话就响起来。朋友来电话说邮件已收到,放下电话,我呆立在那儿。
我在“网易”申请了信箱。每天打开查看新邮件,按动鼠标点击,沿着路径走进信箱,早已来了一堆电子邮件。这些信和稿件千人一面,标准的字体,标准的格式,没一点人情味。即便友人来信,看后也没感动。这种数字化的工具,消灭了人的情丝,少了阅读的快感,找不到旅途所特有的美。它不像一封信那样,剪开信封的一端,抽出信纸,扑面的情潮令人情不自禁。在这里文字不是诉说,而是一个个僵硬的符号。阅读变成了公文阅读,感觉不到生命的气息,只能逃跑似的掠过。我的一位朋友在远方求学,她执意不肯给我打电话和发电子邮件。她说这样感到更有情谊,如果一封信,没漂亮的邮票,没投递的邮戳,没朋友的笔迹和旅途的辗转,便条式的电子书信,失去了真正的意义。
我怀念去邮局的路上,手中拿着书信,心中呼唤友人、亲人的名字。
我收藏很多年前的信,信封大小不一,纸质不一,色泽不一,那时邮政部门还没严格信封的规格,普及邮政编码。有的时候翻出来,感受一下老书信的快乐,回忆远去的日子,这是生命中的需要。
书信是一种情感。
一本词典
书房有各种版本的书。其中我珍爱的是《现代汉语词典》,她伴我走过了18年,几乎和我的写作年龄一样长。
这本《现代汉语词典》,是1984年4月版,封套是淡蓝色。80年代出版的书压膜很少,这是我的第一本压膜书。词典封套的边缘,破损得卷了起来,像旧衣服的袖口,露出毛茸茸的线头。
这么多年里,我没再买过新词典,这是惟一的词典。
1984年,是我离开故乡到山东的头一年。年轻生命中没经过太多的波折,不知道漂泊和愁为何物。告别了故乡,乡愁像一杯苦酒,常常使人大醉,清晨醒来,睁开眼睛往窗外望去,梦中飘落的大雪,呼号的北风,像过眼的云烟,晴朗的天空连一朵云絮都没有,心一阵震颤,有想哭的感觉。几次想背起行囊,踏上归家的路,疑是在外流浪久了。
那年春节后,终于有机会回东北。我选择了北线,滨州不通火车,从滨州坐长途客车到天津,然后乘天津发往图们的直快。天津对于我是陌生的城市,在课本上学过知识性的东西,记忆最深的是“海河”和“狗不理包子”。长途客车沿途经过大片的盐碱地,寸草不生,还要穿越河北地段。客车是一辆旧车,走走停停,路况不好,走了差不多一天的时间。到天津已是黄昏,赶不上火车,只能找一家旅馆住下。我住在和平路一条小巷深处的旅馆,这是一幢老式的房子,一进大厅一排长木条椅子。收款台是年龄大的老师傅,说话时手不停地拨动算盘珠子,肩上搭着白毛巾,一口浓重的津腔,热情地招呼进出的客人。我住在二楼的北房,走在木楼梯上,脚下的楼梯板吱吱嘎嘎地响,整个旅馆都能听到。房间布置得简单,两张钢丝床,一张写字台,角落里放着脸盆架,在墙壁的高处有一小窗口。这些对我都没什么,回家的喜悦像一首歌在耳边萦绕,消除了旅途的寂寞。放下旅行包,洗了洗脸我就走出旅馆,来到繁华的和平路。街灯已亮,我记住走出的地方,一条街口,一个街牌,一株街树,一座建筑,免得迷失回来的路。
繁闹的街道,马路上来往奔跑的汽车,弄得人眼花缭乱。店铺和高大的百货商场,对我都没吸引力。每到一个城市,我就四处寻找书店。到了天津很想寻到新华书店,买一些新书。滨州地处偏僻的鲁北平原,交通不便利,陈旧的新华书店像一间杂货铺,一年到头进不了多少新书。我碰到一家外文书店,硬着头皮走进书店,本想转一转就走,却一眼看到书架上堆着的新版的《现代汉语词典》。淡蓝色的封套,像大海翻卷的浪花,我拿起就没放下。词典定价:6.80元,这个价在当时是不小的数目,我狠狠心还是买了。词典的封套手感特别得好,在我的印象中,还不知压膜的概念。
回到旅馆,我仔细地用毛巾包好。装进旅行包里,词典不大却很重,第二天,开始了回家的旅程。后来我又从东北把她背回滨州,这本词典教我认识了好多的生字,在相处的日子里有了情感。单位里工作的词典是新版,但我不喜欢,有些不识的生字生词,我就写到纸条上带回家,翻开我的旧词典。
时间久了,词典的封套损坏了,我曾想丢弃,但我没那个勇气。18年在生命中并不暂短,她伴随我的青春走过来的。
这本词典摆在我的书房,封套至今没丢掉。
(选自《长城》200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