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戏剧《雷雨》中蘩漪形象的再理解
作者:于 强
对于蘩漪,评论家们从来就没有一个统一的看法。有人认为蘩漪值得同情,曹禺本人也曾说,我很爱蘩漪,蘩漪是我心目中的理想的东西。更有人认为,蘩漪是黑暗中的一道光明,像一团火,摧毁这个罪恶的大家庭;在另一方面,也有人把她理解为一个恶的象征,一种用尽心机的,企图有所得的恶的象征。 “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文学作品没有固定解释,每个人都可以从自己的立场来解释。一个真正好的文学作品不能简单地用好与坏、正与反这样非此即彼的意义来界定人物,真正优秀的艺术形象,是极其复杂的,而这样复杂的人物,其心灵发展往往是一个动态的过程,不是固定不变的。
在这样的视野中重读《雷雨》,感受自然又是另一重境界,剧中的各个人物,周朴园也好,蘩漪也好,侍萍、周萍、四凤、周冲也好,都较之以前的形象更加生动,也有了更加深入的理解。但从蘩漪的角度看,我的理解有以下三个方面:
一、铁屋子意象
《雷雨》整篇都充斥着一种“郁热”。每个出场的人都嚷着“闷”。这一方面是剧本的背景提示:一再出现的蝉鸣、蛙噪、雷响,向观众表明故事发生在郁热的盛夏;另一方面,也暗示着一种情绪——躁动的情热。每个人都处在这种情热之中:周朴园、鲁侍萍对曾有过的情爱的难以自拔;周萍、四凤对情欲的非理性的渴求;周冲的“向着天边飞”的生命冲动;鲁大海野性的反抗;还有最具有破坏性的蘩漪的魔鬼一样的情欲……到底他们背后是什么东西拥有这么神奇的力量来操纵、摆布他们?我觉得《雷雨》里有一个“开窗”的动作很有启发性。
剧中几处提到了“开窗”。我认为“开窗”可以有这么几重意义:一是这座屋子不透风,天又热,很闷,所以把窗子打开凉快些;二是它的一个引申义,周公馆是一个守旧的家庭,打开一个窗户就意味着接受外面更多的新鲜气息,以拯救这种僵死的生活;还有一个就是它是一个象征隐喻。周公馆就是一个铁屋子的象征,把铁屋子打开一个窗就意味着对它的反抗和破坏,所以“开窗”是一种力量的象征。周家的公馆二十多年来都一直关着窗子,这二十年正好是作为家长的周朴园统治的二十年,他是掌控着铁屋子的唯一权力人。所以,“开窗”的象征意义,对周朴园来说就意味着一种挑战。周朴园要维持铁屋子的秩序,就必须封闭一切“开窗”的可能性,那就是说,屋里的人只能“从昏睡到死灭”,否则就要遭受苦难的下场:高傲的梅侍萍在大年夜的晚上被赶出家门,一生颠沛流离;接替她的富家小姐无声无息地闷了九年以后,死掉了;活泼而又有个性的蘩漪闷了十八年,现在也“病”了,她和之前两个女子不同的是,她不是一般的旧式女人,“她也有更原始的一点野性,在她的心、她的胆量、她的狂热的思想,在她莫名其妙的决断时忽来的力量”。[1]她要反抗,要毁坏这铁屋子,人的道路走不通,她就变成“鬼”。在她那里,为了达到目标,就是用恶魔的手段也再所不惜。
二、傀儡意识
剧中蘩漪的主要生活过程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周萍的出现是这两个阶段的分界线,也是使得蘩漪人性和魔性爆发的主要原因。我们先来看蘩漪的形象。剧本《雷雨》的第一幕,由四凤和鲁贵的一番对话,逐渐展开了整个周家的情况。从他们的眼里看去,蘩漪既是一个病人,又是一个鬼。一开场,四凤便给蘩漪滤汤药,显然她是有病的;鲁贵通过偷窥,发现周公馆“鬼”的真相:“鬼”其实并不是真的“鬼”,而是太太和大少爷私通。这给我们一个信息:一个大家庭公馆里的太太夜半约会丈夫前妻的儿子,为掩人耳目还装神弄鬼,她没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也并不端庄娴雅,更多的是给人一种阴暗的感觉。
面对蘩漪的这样一个形象,我们或许会问:这个公馆里的阔太太是怎么了?是什么使得她“生病”和“装鬼”?她真的“有病”吗?
这种反常在蘩漪见到周朴园后终于有了一个交待。剧中,周朴园出场对蘩漪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今天下楼来了,完全好了么?”接着又说:“你应当再到楼上去休息”。[2]在此之前,剧中所透漏的信息是,蘩漪已经有两个礼拜没有下楼了。这次刚一下来,周朴园又让她回去休息。看来,周朴园的确是把她当作一个病人来看待,并完全掌控她的生活。蘩漪成了受他摆布的一个木偶、傀儡,尤其是在遇到周萍之前的十几年里,她没有自己的思想、生活与追求,她成了一个半死的人。
同样的,甚至更为可悲的命运,在她之前已经有人遭遇过。梅侍萍,一个下人的女儿,与周朴园相恋,这注定不会有结果。周家不愿娶一个下人的女儿做太太,这样她在有了两个孩子之后被赶出周家大门。她是不屈的,然而却是个悲剧的命运。也许,当初她要是能忍一忍,甘于做一个有钱人的妾的话,可能会被接受,但被接受就意味着要顺从,她终于没有走这条路。她之后的富家小姐,在周家过了九年,无声无息,死掉以后连个痕迹都没有留下……而今,蘩漪是第三个,她所面对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像前任一样死灭下去;要么起来打破铁屋子,勇敢地拯救自己,虽然这是魔鬼一般的自我拯救。
三、拯救自我
年轻的剧作家曹禺在这里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走,还是不走?活着,还是死去?
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一文中说:“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惊醒他”。[3]蘩漪遇见了周萍,她的梦醒了。
在鲁迅创造的铁屋子意象里,醒过来的人将因这铁屋子的万难破坏而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鲁迅给娜拉的出路也是这样:不是堕落,就是回来,而回来即是死灭。年轻的曹禺是不同于老气的鲁迅的,他写作时肯定有过天才的灵光的闪耀,这灵光里有一丝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痕迹。他给蘩漪点出了另一条出路:以恶来拯救自己。
蘩漪选择了拯救。但这是一条怎样的拯救之路啊!首先是一种变态的乱伦的爱情。这种爱带有罪恶的幸福感。毕竟是乱伦,是见不得人的事情,不人不鬼。她这样述说自己的痛苦:“我已经预备好棺材,安安静静地等死,一个人偏把我救活了又不理我,撇得我枯死,慢慢地渴死,我该怎么办?”[4]页她有着极度的生的渴望,只苦于找不到出路,所以一旦爱上了,她的态度就是决绝的、不顾一切的。她把自己的一切都压在周萍身上。绝望扭曲了她的个性:“我没有孩子,我没有丈夫,我没有家,我什么都没有,我只要你说——我是你的!”[5]这是一种走投无路的向死挣扎。可是,被她视作唯一希望的周萍,虽然相爱之初也有一种豪气,甚至有弑父的冲动,但在大家庭几年间的磨蚀中早没了锐气,他感觉到乱伦的罪恶,在蘩漪近乎变态的爱情中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也想拯救自己。而拯救自我的第一步便是与蘩漪分开。他不能再和蘩漪在一起,这只能让他坠入更深的深渊,四凤的出现使他看到了希望,他不顾一切的要走出去,甚至直接对翻漪说,他要娶四凤。
这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对蘩漪来说,没有了周萍,就没有了自己生存的意义,她所有的拯救只能是一场噩梦。所以她一定要缠住周萍,除此之外,她没有别的路可走。周萍的负心让她灵魂中的恶升腾起来:“你抛弃我,你也别想幸福”。她一步一步地逼近周萍:在四凤窗外把窗子反插,使得屋里终于爆发矛盾;最后的一刻,她想尽一切手段阻止周萍与四凤:挑拨自己的儿子与哥哥相争,不顾惜自己的母亲身份,亲口说出自己与周萍的关系;还叫来周朴园……最终导致了悲惨的结局。她的恶是有条理的、有心计的,虽然,在她自己看来,她是没有错的。
作者故意安排了一个序幕和尾声:周公馆成了一所精神病院,蘩漪则成了这所精神病院里的一个病人。自我拯救最终导致她的发疯。对于当时的社会境况来说,曹禺的探索不可谓不深刻,女性在残酷的社会中应该如何走出一条路来,应该是包括曹禺在内的许多知识分子一直在探索的一个问题。
注释:
[1]曹禺《雷雨》p35,见《曹禺戏剧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
[2]曹禺《雷雨》p51,见《曹禺戏剧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
[3]鲁迅《娜拉走后怎样》p152,见《坟》,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
[4]曹禺《雷雨》p68,见《曹禺戏剧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
[5]曹禺《雷雨》p170,见《曹禺戏剧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
于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05级硕士,新疆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