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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山与散步

作者:马永波




  想山
  
  在城里住久了总想出去走走。在铺满水泥的城市,钢筋和玻璃的反光足以淹没你对蓝天、绿树及大自然那变幻无尽的光影的感受,使你在喧嚣市声和海象般拥挤的人群中,丧失自己,麻木、狭隘,面目猥琐。久而久之自己也变成了一件商品,被一只无形的手摆在那里,只是还未被标价出售。
  文明,使人摆脱了原始状态,同时也让人失去了其纯朴天真的本性。工具理性带来的后果日益明显,人们醉心于名利物欲的追求,整日忧心忡忡。实际上,纷争扰攘所带来的物质利益却十分微薄。只知道竞争是什么,金钱是什么,计算是什么,是否就能寻找到灵魂的真正归宿和依托?中国传统文化中那种宁静淡泊,超然物外的审美化人格已荡然无存。以庄禅灵性论和陆、王心学为根基的中国哲学,历来重视人的灵性,讲究去除胸中粘滞,虚以纳物,澄怀静虚,达到应感之会,通塞之纪,素来追求诗意的人生诗意的性情,妙悟参会人生的依归和超越的心境。它造就出一种审美的人,充实的人,诗化的人,一种不为外部世界所累,却能创造出一个意味世界的人。温柔敦厚的理想人格,审美化的人生,是多少诗哲孜孜以求的至善至纯之境。他们或是纵情于山水,从名山大川中窥见人生世界的奥秘,歌吟“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或是“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在声色光影中寻到灵魂的寄托;或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为那美丽的瞬间心醉神迷;或是狂歌纵饮,“兀然而醉,恍然而醒”,在一种朦胧与执迷中诗意地感受世界、人生、自己。而在我们,则应是保养、灌溉、持存内心的灵性,使之在技术时代不致沉沦,这恐怕是一个迫切的问题。没有灵性,就不会给予和感受真正的爱,也不能领会死,更不能使生活有光亮。可是大多数人是持着“难得糊涂”过日子的,这是整个民族和时代的悲哀。正如同诗歌之被遗忘一样,应该哭泣的不仅仅是诗人。
  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只能潜回自己的内心,在对忠诚朋友的温馨回忆中,在对往事的追想中,在过去年代大师们那蓝色的眼睛和黄昏般肃穆沉静的心声中得到一点点可怜的慰藉!诗,音乐,哲学,是这痛苦虚无的人生中对我敏感、脆弱的心灵惟一脉脉复默默的温情抚慰!此生我大概是不会离开诗和艺术了,我不想成为什么,也不想以自己的声音打扰这个世界,我只想停留在那些光亮和音乐之中,凝神沉思,悟出人之存在的意义与价值。
  在这样的日子就常想出去走走,到一个没人去过的地方,呆一会儿,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带着这种愿望,我登上了地处古金都阿城的松峰山,可关于这山,我实在不想多说。石头而已,树而已,流水而已。关键是站在山上,就可以望见我一位好友居住的村子,但我绝不会走三十分钟短短的路程去找他,这也许是我性格中独特的部分。记得有一则古事:一个人想念朋友,就连夜乘舟去看他,早上到了好友门前却掉棹而返,舟子问他为何到门而不入,他说乘兴而来乘兴而返,见不见面都是一样。这种对人生对友人的态度,必须在经历过大悲苦后方可获得。
  每个人心中都必须有一座山,使你纯洁崇高的山,它不因岁月的流逝而减低,却因容纳那一粒粒微尘而高大。许多年后,当一批在人生中挣扎完了的人们从地面消失,山,依然立在尘世之外,可望而不可及,保持着头顶那一片灿烂的蔚蓝,以其超拔宁静而获得存在的胜利,因为它是永恒的一部分,所有伟大力量的一部分。而熙熙攘攘的人们,不过是从黑暗中来,经过尘世这面暗淡的窗子驰向又一片黑暗的匆匆过客,而后又会有相似的生命,开始又一轮的人生游戏。
  人哪,当你在一天的劳顿纷争中疲倦了厌烦了,你就想想山吧,那傲岸冷峻的山,智慧永恒的山,永远在俯视你等待你的回归。或者从今天起就爱上诗,音乐和哲学。此心光明洞澈,澄莹中立,才是首要的。
  
  散步
  
  我的散步是从去年开始的,一直持续到深冬。那个夏天,每天清晨我都要沿江走出很远,我看见了工人在修建一座白色的瞭望塔,看到了水中的挖泥船在工作,像一只长颈的怪鸟,我也看到了用罐头瓶诱捕小鱼的孩子。初秋时节细长的柳叶被堆成人形,焚烧,更多的则随尘土吹撒在日渐开阔的水面,小鱼一样。我也看到了初冬第一片冰凌那暗灰色的闪光,细碎的摩擦与碰撞之声,还有暗淡的天光下冬泳的老人们那闪烁的牙齿。我在那条弯曲伸延的堤坝上漫步行走。一边是美丽的大江,江对面绿色的田野,银白的公路;一边是隔着雾般的柳丛和矮墙后早市的喧闹。来自自然和人世双重的风景,向我身边汇拢。许多不相容的事物在我的大脑中混和成一片和谐。这种同时领略不同性质事物的经验,常常让我恍惚,仿佛我已退化成单纯的视觉和听觉,我的自我已经倒空,成了自然与异化、崇高与卑琐、天堂与尘世交战的场所。而白昼的静默反思,往往酝酿出诗句。
  而夜晚的散步则是另一番感受。我总是在夜色深浓时出门,那时江边游人已疏落,一派阒寂,惯常行走的路径也显出神秘与异样。我是去看水边的船坞。在江上广阔黑暗的背景上,整个人世似乎只有这几处灯火,随波摇荡,透射出安宁。九点过后,船坞上会有人撤去廊上的桌椅,蘸着江水拖净甲板。船坞是哥特式样的,带有异国情调。灯光倒映在水中,由于水的流动而幻化为熊熊火炬。我常会生出去那上面饮酒的欲望,邀三两知己,伴江上清风,可以随便谈些什么,也可以什么都不说,只是倾听夜归的小船马达的突突声,船首的红灯不停地闪动。也许,在人世广大的黑暗中,我们的生命,我们所热爱的事物,就是这孤伶而美丽的船坞,安然于风波之上,仿佛从未知觉夜已深沉,潮水会随同夜色扑上栏杆。在动荡的人生中,它便是一处安宁的所在,周遭凶险中的一份安然。它常让我感悟时空永恒而生命短暂的悲凉,和一份对生命近乎宗教般的执迷——相信生命不是一场空无,相信人性具有的深度,相信短暂中蕴藏的永恒的意味。
  散步,作为最不花费什么的享受,在现代社会忙碌纷争的人群看来,已是一种奢侈。散步者的从容、闲淡,也许从另一个立场来说,便是无所事事。散步带来的内心愉悦,对存在电光石火的领悟,都是没有外在凭证的。当散步者在现实与思想交织的状态中回到他的居所,我们不能说他两手空空。如果将人生也视为一场散步,不企求更多的什么,也没有太多实在的目的,只是将所经历的一切都当作生之体验。心境淡泊,在天光下静思,体认生命与自然的奥秘,这样的人,便是那大彻大悟的智者。
  (选自《文学界》200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