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我的崇拜

作者:彭见明




  现在能见到老祖父的人已不多了。能和老祖父一起生活的人更少。我有幸见到我的老祖父并且与他共同生活了20多年。
  我崇拜我的老祖父。这种崇拜是排除了亲情因素的崇拜。我老祖父是一个文盲。但作为一个文盲,他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便能够率领一支船队从我老家的汨罗江上游出发,穿越洞庭湖,冒着被沿途土匪抢劫和恶风险浪的危险,走十天半月,将家乡的特产棉布、桐油、茶叶贩运到汉口大地方,再运回来山里所需要的日用品。作为一个山里人和文盲,他还一路坐着船,去大上海玩,不是去做生意,纯粹就是去玩,去见世面。我老家到省府长沙,在我老祖父时代无车代步,路上要走3天。但这3天路程对于我老祖父来说不在话下,出入长沙如进菜园子。他在长沙的生意做得也不错,能够把生意做到汉口去,对付长沙就是小菜一碟了。生意场上的人都知道彭老板的大名。有一件事情可能对扩大他的知名度有关:说是有一场赌博下的注悬殊很大。揭下来若是赢了可一举暴富,输了则会倾家荡产,在场者谁都不敢揭宝。有人说隔壁彭老板在睡觉,问问他敢不敢揭?便派人把我老祖父叫醒,他的瞌睡未全醒,糊里糊涂便喊了句:揭!结果赢了,光洋多得用麻袋装。我老祖父大方,让那些替他用土车子送猪到长沙来的苦力尽管拿。据说那些受益者一个个回去用这笔横财置了田地,当上了地主。
  日本人入侵中国时,我老祖父在长沙当时和如今的市中心小吴门拥有了房产。当战火烧到长沙时,他逃回老家躲兵灾。国有大难焉有民安?从此我老祖父便没有再出外做大生意了。也罢,我家丢了财产而成为解放后的贫下中农,因祸得福。可惜我在我老祖父谢世前还没有爱好文学,错失了采访他的传奇经历的良机。他从不炫耀自己辉煌的过去,这些都是以后陆续在乡中父老那里听到的。他不讲自己,也不教导后辈应如何做事为人,也许他的长辈就没有教过他什么。他爱默默地想着什么,默默地劳作着,看上去,和别的老人没有什么不同。
  我参加工作后,老祖父经常来县里看我。七八十岁的他从不坐汽车,50里路,从老家出发慢慢走,中途在他同样七八十岁的妹妹家里住一晚,第二天赶到县里,回程也是这样,给他买车票他也不坐。无需什么招待,有酒就行。其时我家已和乡亲们一般过日子,一个几十口人之多的大家庭,温饱已成大虑,也就没有能力让老祖父喝上酒了。但他一辈子都不缺酒喝。他于大风大浪中打磨出来的生意经,可供他久念不衰,在漫长的不允许个人经商做生意的年代里,一个白发老人,他常偷偷的背着我祖母用土机织的棉布,翻越几座大山,贩到山那边的煤矿里;后来实在是老了走不动了,他便挑上半担尿,种点时鲜蔬菜卖给学校和公社的食堂;山上的果子熟了,他收一些来挑着走村串户卖……他总是有办法替自己弄到酒钱,从不麻烦生计艰难的家人。
  据说解放前我老祖父慷慨地接济过不少地方人,也借过不少钱给人家。在他弥留之际,我的困难的叔父们试图从他口里问出那些大债主的名字来,但我老祖父闭口不说。仍是那句话:算了,都是过去了的事情。
  我老祖父胆识过人、谋略超众、仁义忠厚,倘若他有文化,又生逢盛世,将是怎样的出息呢?很多年来.在我的所见中,他无论是在过去的时代还是在今天,都可堪称是一个堂堂的男子汉,与他相比,吾辈相差远矣。崇拜有很多内容:有精神的、有物质的、有虚无的、有猎奇的、有煽情的、有跟着起哄乱流眼泪的……我从我老祖父的灵魂与行止中,有幸获得真真切切触手可摸的崇拜,足可终生受用。
  (选自《羊城晚报》2007年7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