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解读铁凝《大浴女》的女性自我成长史

作者:高娓娓




  铁凝在关于文学创作答《女友》记者问时曾说:“人性结构的丰富给文学带来了说不尽的视角,也许我们,只找到了万分之一,我们应该力求发现得更多。”[1]于是继轰动文坛的“三垛一门”(《麦秸垛》、《棉花垛》、《青草垛》、《玫瑰门》)之后,铁凝又推出一部长篇小说力作——《大浴女》。这部小说将叙事视角转向女性自我的心灵深处,通过对主要人物尹小跳成长过程的描写,追求一种人生的孤独。从人物的自我失落,到寻找失落的自我,女性通过对自身灵魂的自觉彻底的洗涤获得了浴后重生,是展示女性精神成长的一部女性文学力作。
  成长,是一个过程,一个不断向完善状态接近的过程。就人类本身来说,这种成长起来的接近完善的状态包括着身体和心灵两部分,肉体上的发育成熟只是成长的一部分,而心灵上对外部世界的逐渐认知以及自我意识的觉醒、建构,才使人性的成长完整起来。人类的这种不断成长的状态在文学上一直被关注着,大量成长小说的出现是这种关注的文体自觉。伊恩·P·瓦特指出:“小说是最充分的反映了这种个人主义的、富于革新性的重定方向的文学形式。”[2]当代生活和当代小说一起“提供了一批读者,他们对发生在个人意识中的所有过程都极感兴趣”。[3]在我看来,人们对铁凝小说这么多年来常写常新常读常新的感受,也正在于当代生活与个人主义文化共生的时代环境,为作家与读者共同提供了“对发生在个人意识中的所有过程都极感兴趣”的心理空间。从最初的《没有纽扣的红衬杉》、《哦,香雪》到“三垛一门”,再到后来的《大浴女》,铁凝塑造了一个又一个成长型的人物,而这些人物也在塑造着铁凝。无论是写女中学生的成长也好,写偏僻落后地区女性在城市文明的吸引下产生的精神变化也好,还是写城市及城市中人在命运的强大冲击下的改变也好,其实她所表现的都是那种成长状态和成长的过程,那种夹杂着痛苦、不安、挣扎、惶恐、千回百转曲折而复杂的过程,以及最终所达到的成长了升华了的状态。在表达成长的过程中,铁凝加入了自己的成长经验,和她所塑造的主人公一起成长,让她的主人公经历孤独的自我的成长并承担起自己的人生与存在,达到了“自我的成长与孤独的承担”的境界。
  
  一、“自我”的失落
  
  当一个人真诚的面对“自我”时,往往会产生一种孤独感与失落感,她会一次又一次的问自己,“这是我吗”。《大浴女》中的尹小跳就不止一次的面对着失落了人性的“自我”这样问。《大浴女》的故事是从尹小跳的记忆开始的。“一张三人沙发和两张单人沙发,呈压扁的U字型摆放,三人沙发横放在U字底,单人沙发一边一个对着脸。”[4]在整部小说里,三人沙发成了横在尹小跳心底的物证,一种不可告人的罪恶感始终折磨着她,拷问着她的灵魂,尹小荃的死成了她心头巨大的阴影,影响到她的情感成长,她的爱情和命运。从与方兢畸形的婚外恋到与戴维的异国恋情,到最后与陈在的主动分手,小跳一直在自虐,并在自虐中使她的心灵得到暂时的解脱和拯救。她迷恋的偶像方兢在精神上折磨她,可以肆无忌惮的在她面前大谈自己与一个又一个女人的情爱感受,当她被方兢抛弃后她这样想:“……方兢是谁呢?方兢是不是第一个跳出来惩罚她的人呢?也许她的心早就在盼着被惩罚了,就让方兢对她不忠吧,就让方兢对她不负责吧,就让方兢随心所欲的对她讲述他的艳史吧,她似乎怀着受虐的心理迎接这一切……所以当她最痛苦的时候她也最轻松了,她得到了报应,这企盼已久的报应!”[5]她亲爱的妹妹尹小帆也可以无时无刻向她问罪,并将尹小荃之死的全部罪责都推卸到她身上。她们的小妹妹尹小荃是在两岁的时候掉进没盖盖的污水井而死的,当时看着书的小跳负责照看她,当小跳发现小荃冲着那敞着口的井走去时,小帆也看到了,一把拉住小跳的手。“尹小跳和尹小帆拉着手,她们的手都是冰凉的,她们谁也没动地方。她们就站在尹小荃的背后,也许十米,也许十五米,她们都知道她仍在前进,直到她终于走进了井里。”[6]小到风衣,大到恋人,只要是尹小跳喜欢的尹小帆都要跟她争,而尹小跳却表现出极大的宽容,这宽容实际上是一种自虐行为,这种自虐源于她强烈的赎罪意识,她就是靠这种自虐来惩罚自己,以减轻自己内心深处的罪恶感,所以她感到自己最痛苦的时候,就是最轻松的时候,她认为这是报应,从此她就可以不欠谁的什么了。然而唐菲的“还债”却让尹小跳有了永远也摆脱不了的自责和内疚,使她看清了“自我”的卑鄙和无耻。尹小跳明知唐菲厌恶那位有着世故的笑声和闪着不洁净眼神的副市长,但她需要利用这个“权势之下的符号”,且又想保全自己的清白,她求助唐菲是因为在内心深处她鄙视唐菲,而唐菲不但不恨尹小跳,反而庆幸她给了自己一次“还债”的机会。而尹小跳在工作如愿以偿之后却以“唐菲本来就是那样的人,卖身一次和卖身十次有什么区别吗?”[7]的内心独白来解脱自己,甚至卑鄙到想借别人的口替自己说出来,以使自己不再卑鄙。在尹小跳的身上体现出人性丑陋的一面,使她几度失落了“自我”。
  其实《大浴女》中的人物都是在“自我”的失落中孤独的挣扎。发生在尹小帆七岁时的“小荃之死”,使她“在那颗小小的心里,就已经有了要做一个特别好的孩子的愿望,污水井、尹小荃、她们姐妹的拉手……她们那报仇雪恨、清除异己般的姿势,一切的一切都使她想做一个优秀的好孩子,最好的孩子,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配得上那个生来就让她不快的令她嫉妒的孩子的死”。[8]这种心理上抹不去的阴影使小帆一方面疯狂的追求优秀,一方面不再崇拜姐姐,她一直都要胜过姐姐以证明自己的清白,她把一切责任都推给姐姐从而更理直气壮的抢夺姐姐的一切,直至出国抢走姐姐的恋人。尹小跳和尹小帆的母亲章妩,父亲尹亦寻也是丧失自我意识的人,章妩不停的改变着自己的形象,想重新得到丈夫的爱。然而她得到的却是丈夫的厌恶,女儿的反感和不理解,成了一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怪物”;尹亦寻明知自己妻子与唐医生的恋情,却装作不明真相的样子,以此来维护“一个体面的家庭应有的正常运转和他本人的尊严”;陈在的妻子万美辰只是为了丈夫活着,千方百计的模仿尹小跳以取悦丈夫,最终迷失“自我”引起陈在反感。可以说,他们都是在精神上丧失自我意识的人,在孤独与失落中苦苦的挣扎。
  
  二、寻找失落的“自我”
  
  “人是多么怕被观察被窥测啊,尤其不愿被暗处的同类窥破。”可是,“人是多么爱照镜子,谁又曾在镜子里见到过那个最真实的自己呢”。[9]《大浴女》中的人物都将自己伪装得严严实实,把真实的自我遮挡住,然而总有人成为她的观照物,尹小荃就是照见尹小跳等人灵魂的一面镜子,这个美丽无辜的两岁幼童真实的显现了人们内心深处的污浊与阴暗,照见了尹小跳内心深处那个隐蔽得很深的幽暗的角落,使她意识到“自我”的失落,并一次次的去寻找失落的“自我”,她自我审视道:“所有的观照别人都是为了遮挡自己”,“我们越是害怕细看自己,就越是要急切的审视他人,以这审视,以审视出的他人的种种破绽来安抚我们自己那无法告人的心”。[10]尹小跳有自己那无法告人的心,那就是尹小荃的死。但是当她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受伤的心却无法摆脱那种孤独感。心灵的孤独使她多次在“自我”的寻觅中失落,又在“自我”的失落中寻找失落的“自我”。她认识了作家方兢就让自己爱上他,要用自己的爱去拯救他,她迷失在偶像的世界里。当她终于重新意识到“自我”的存在时,却又一次错误的认为只有在异国才能找到自己。在美国,她与麦克像孩童般嬉戏,找回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可爱单纯的童年,找到了自己的纯如水晶的美好东西,体验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欢乐。可是当她和麦克相拥而吻,面对麦克的求爱时,她又选择了逃避,如同问镜中的自己:“这是我吗?”可当她终于看清了自己,明白自己的真爱是陈在时,她疯狂的宣泄着真实的“自我”,然而这种“自我”的真实再一次破灭。她在经历了一场孤独而痛苦的自我拯救中,终于把真爱埋藏在心间,走进了自己的心灵深处,“心灵的空间本来就毋需置放偶像……清除了偶像的心灵才是纯净高尚的心灵,超越了传统的自我才是清醒自主的自我”。[10]经历了心灵的大浴之后,尹小跳获得了重生,她拉着自己的手走进了自己心房深处的花园。其实“在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座花园的,你必须拉着你的手往心灵深处走,你必须去发现、开垦、拔草、浇灌……当有一天我们头顶波斯菊的时候回望心灵,我们才会庆幸那儿是全世界最宽阔的地方……”[11]尹小跳经历的是自我心灵的“大浴”,成就的是自我心灵的花园,她终于找回了失落的“自我”。
  
  三、成长的孤独
  
  成长是每个人都会有的经历,但每个人的成长经历又都不尽相同。尹小跳在经历了人性之大浴后,获得了“自我”的重生,但她却孤独的走向自己心房深处的花园。铁凝在这个孤独而失落的人身上赞美的是人性的本善,是人类向无罪的本初的回归。用铁凝自己的话来说:“人们为了回到无罪的本初和回到欢乐而耗尽了力气,或将耗尽终生的力气。”[12]尹小跳将永远在自我的认识中孤独的成长,当她对自己说:“让我重新开始吧”时,她将再次面临我是谁的困惑以及再一次的失落和寻找,直至生命的终结。翟业军在分析《大浴女》时说:“铁凝用尹小荃作为连接小说和整个现实人生的通道,建构了一个人类从孤独到寻觅,寻觅失落而更加孤独的宿命的隐喻结构。虚构的隐喻交织着作家自身的人生经历和生命感悟,道出了令读者感到彻骨悲凉却又不得不面对的巨大真实。”[13]的确,《大浴女》中的人物几乎都经历了成长的失落和寻找,而“自我”的寻找使自我更加孤独,因为“当希望来临时,我们感到快乐,但是由于它并非真的现实,并非如我们所期望的那样,我们又感到痛苦;另外,如果它真的实现了,他离我们又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遥远,因为那时我们甚至在一定距离之外对它思索的机会都没有了,这又使我们陷入进一步的痛苦之中”。[14]尹小跳虽然成就了自己心中的一座花园,使心灵得以净化,可重生后的尹小跳又将面临一个更加陌生的自我,她的成长意味着永远的孤独,也许这正是铁凝的《大浴女》所要追求的。
  
  参考文献:
  [1]铁凝,铁凝自选集(5)[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220
  [2][3]伊恩·P·瓦特 小说的兴起—笛福·理查逊·菲尔丁研究[M]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
  [4][5][6][7][8][9][10][11][12]铁凝.大浴女[M] 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6)
  [13]翟业军.我的家在哪里 [J]当代文坛
  [14][美]万·梅特尔·阿米斯 小说美学[M] 北京:燕山出版社 1987.
  高娓娓,女,河南三门峡职业技术学院讲师,河南大学文学院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