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试析沈从文小说对人性的宣扬

作者:肖建勋




  从湘西大山走来的沈从文,他的小说充满了对神秘的大自然的崇拜,他用很大篇幅记叙了楚地神秘、虚无的巫风和巫术,也对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山民的性格、生命充满了赞美。而沈从文小说的本意却不在对神巫的忠实记载,不局限于楚地巫风的点滴写实,其目的是要通过这在当时人所敬仰的神巫的人性化叙写来传递他的美与善、神即自然的观点,来逐渐展现他的美在生命的人生观,来建筑他的“人性小庙”。
  在沈从文的人生观里,生命是人生价值至高无上的尺度。他提出了“美在生命”的美学命题。他认为:“我是一个对一切无信仰的人,却只信仰‘生命’”,“一个人过于爱有生的一切时,必因为在一切有生中发现了‘美’,亦即发现了‘神’。必觉得那点光与色,形与线。即足代表一种最高的德性,使人乐于受它的统制,受它的处治。……美固无所不在,凡属造形,如用泛神情感去接近,即无不可见出其精巧和完整。生命之最高意义,即此种‘神在生命中’的认识。”可见,沈从文所要表现的“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我主意不在领导读者去桃园旅行,却想借助桃源上行七百里路酉水流域一个小城小市中几个愚夫俗子,被一件事牵连在一处时,各人应有的一份哀乐,为人类‘爱’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在这样的创作思维影响下神有了人性,人性中有了神趣。沈从文笔下的神巫有着普通人的情感,他们生活在人世间,只不过是缺少点人间的烟火气。如《神巫之爱》中的神巫,他喝退了数十名妇人对他的挑逗,坐怀不乱,俨然是一修成正果的真神,却经受不住一白衣哑女的凄美眼神,最终禁不住连续数晚翻越城堡只为一睹其芳容,这异乎常人的神巫所用的正是常人的举止,是一见钟情式的浪漫和为了爱不顾一切的痴狂!这种感觉就是我们心中至高无上的神:美的感受、本性的抒发。
  沈从文在小说中所宣扬的是生命,他所赞扬的是人性,沈从文关于小说的理念就是“‘用文字很恰当记录下来的人事’。因为既然是人事,就容许包含了两个部分:一是社会现象,是说人与人相互之间的种种关系;一是梦的现象,便是说人的心或意识的单独种种活动。单是第一部分容易成为报纸记事,单是第二部分又容易成为诗歌。必须把人事和梦两种成分相混合,用语言文字来好好装饰剪裁,处理得极其恰当才可望成为一个小说”。沈从文在着力构筑“人性小庙”:“这世界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沈从文所陶醉的是人与自然的契合,在《生命的沫·题记》中他说:“我欢喜同‘会明’那种人抬一箩米到溪里去淘,看见一个大奶肥臀妇人过桥时就唱歌。我羡慕‘夫妇’们在好天气下上山做呆事情。……我的故事就是《龙朱》同《菜园》,在那上面我解释我生活的爱憎。”沈从文小说中的人物的个性都十分明显地带有自然纯朴的气息,其作品中的自然风物又仿佛都彰显着纯朴的人的性格和人文关怀的气质,在《边城》中就典型地反映了这些特点,翠翠是与这自然山水不可分的一部分,其天真纯朴是不可以被外来的世俗的东西所破坏的,她也丝毫没有被这世俗所侵蚀,仿佛是一块没有经过雕琢的美玉,文章中这样写道她的外表:“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晒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和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的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这俨然就是一个自然精灵的化身,集美与静于一身,丝毫对她的伤害都是罪过,”翠翠是沈从文刻画的一个纯善少女的典型,是自然化的人的代表。而她所生活的环境又反衬她的纯真:“一切总永远那么静寂,所有人民每个日子皆在这种寂寞里过去。”这样清澈的景,与心纯静如水的人,相映成趣,互为补充互为印证,无一不体现了人与自然的高度契合,清馨古朴的湘西山水孕育了淳厚善良的边地子民,自然美造就出作家理想化的人性美。这种“物我”间的和谐之爱陶冶了人的情操和灵魂,使生命在自然的神往中走向无限的自由,在这里可以说《边城》是一幅理想社会的风情画,一首赞美人性回归自然的抒情诗。翠翠的对爱情和幸福的向往和追求也丝毫没有世俗的影子,完全是发自人类最纯洁的情意,没有门当户对,没有利益交换,只是为了爱而流露而表白。只有情深意长,不管这份感情是否最终缥缈不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也许‘明天’回来!”。又如在《阿黑小史》的自然景色,是那样的和谐安详、自然安逸:“站在门边望天,天上是淡紫与深黄相间。放眼又望各处,各处村庄的稻草堆,在薄暮的斜阳中镀了金色。各个人家炊烟升起以后又降落,拖成一片白幕到坡边。远处割过禾的空田坪,禾的根株作白色,如用一张纸画上无数点儿。一切景象全仿佛是诗,说不出的和谐,说不尽的美。在这光景中的五明与阿黑,倚在门前银杏树下听晚蝉,不知此外世界上还有眼泪与别的什么东西。”这里的景是安静的详和的,又是极富生命力,蕴含无穷希望的。这里的生命仿佛是自生自长,各自有各自的生业,有隐逸田园的牧歌情趣和自然生命的和谐。沈从文在《虎雏》写了一位在秀气的外表掩盖下桀骜不驯的灵魂:在落寞的都市生活中精神压抑的虎雏,终于在犯下一起人命案后一逃了之,离开了所谓的文明世界,而回到充满勃勃生机和希望的大自然中。作者所要表达的立意是虎雏这样更接近自然生命本色的自然之子更应自由无拘地生活。都市成为扼杀人性健康、活泼、契合自然的雄强的生命力的罪人。
  人与自然的统一、融合,是客观存在的一种美,也是文学创作追求的一种美的境界。自然也是一种生命,与人类的生命相对应。沈从文看到了这种生命对应的美,沈从文的世界中,自然与人是浑然一体的,而生命与美也是永恒的。所以沈从文总是在边地那古朴、神奇、宁静的自然风貌的描摹中,展示充满着原始人类阴差阳错的神秘感和命运感,从而来表现他对未来理想世界的热情,对民族命运的忧患,对美的人性的塑造。又如《萧萧》是一个具有简单情感人,她对于自由的向往和最大的幸福愿望就是能做一个女学生,这是一个简单的生命,有着平凡的理想,透视着都市人性中不常见的知足常乐的美与善,萧萧无论是被迫嫁为童养媳,还是带她那小丈夫玩耍,被花狗始乱终弃被婆家即将卖掉,她都是那样地逆来顺受,那样的厚道,虽是深受封建社会礼教的戕害,然其平和的人性,又何尝不是这湘西的自然山水的造化,于是这样一个我们在当时的湘西可能随处可寻的平常人最终有了一个不太坏的结局,没有被卖掉且欢天喜地有了个儿子。她的女学生的梦也就继续在她的儿子身上做下去。
  植根于湘西土壤中的沈从文,深受湘楚文化的熏陶,他十分熟悉这楚地山民的鲜活的生命力和耿直的性情。《夫妇》、《雨后》、《采蕨》、《旅店》、《柏子》等作品就展现了人的真性情与生命力,他在作品中以一种冲淡的抒情式,追求创作主体与表现客体在精神上沟联,讲究心与物的融合,善于做“情绪的体操”。沈从文在《废邮存底·给一个写诗的》“我的意见不是反对作品热情,我想告给你的是,你自己写作时用不着多大兴奋。神圣伟大的悲哀不一定有一摊血一把眼泪,一个聪明作家写人类痛苦或许是用微笑表现的。”在《夫妇》,《雨后》,《柏子》中实质上写的就是现代人类社会所不齿的野合和嫖妓,然而沈从文却荡开一笔,从另一个角度:自然与本性,写出了此等事物中的人性美好的一面。他十分巧妙地在铺叙着情节,在大肆地渲染故事发生的环境,让人物尽情抒发他们的自然本性,充分展示鲜活的生命力,从而表现他的自然就是美,美就在自然的生命中的审美主张。在他的作品中,他实践了自己的主张,将湘西楚巫文化的余风和晋人武陵寻胜的诗情在现代人性的峡谷中汇聚。在他的笔下,《雨后》中四狗与一个没有名字的她在雨后的清新山景下,沐浴着明媚春光,四狗和“她”开始了人性的复苏,“天气太好了,又凉,又清,又……”于是开始有了山歌:“大姐走路笑笑底,一对奶子翘翘底,心想用手摩一摩,心里只是跳跳的”,最终“天上是蓝分分海样的天,压下来”,然后是水到渠成,“女人说,四狗你把我压死了吧。”又如在《夫妇》中,此等的醉人风光,有一个女人又有一个男人,且是一对夫妇,很是自然地做了点事。这里人性又是在自然的呼唤下舒展开来:“微微的晚风刮到璜的脸上,听着山上有人吹笛,抬头望天,天上有桃红的霞,他心中就正想风光若是诗,必定不能缺少一个女人。”这对夫妇在大白天的率性的行为与后来对他们处置的这一群人的畸形人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最终自然的人性战胜了变态的人性,这对夫妇被释放了。
  肖建勋,男,湖南湘南学院中文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