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写作视野下的因袭与点化
作者：张 兴
“秋风起兮白云飞”，“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是汉武帝《秋风辞》中脍炙人口的名句。然而前者蹈袭汉高祖“大风起兮云飞扬”（《大风歌》），后者源于屈原“沅有芷兮，澧有兰，恩公子兮未敢言。”（《湘夫人》）“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晏几道《临江仙》）被誉为“音韵谐和，文情并茂”的绝句而收入《绝妙好词》和《中国古代名句辞典》，可它却出自五代空翁宏的《春残》诗：“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帷，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李清照“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渔家散》）化用庄子“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逍遥游》）。郭沫若一九三七年七月从日本秘密回国，于归国船中用鲁迅：“惯于长夜过春时”原韵写成了一首《归国书怀》：“又当投笔请缨时，别妇抛雏断藉丝。去国十年余泪血，登舟三宿见旌旗。欣将残骨埋诸夏，哭吐精诚赋此诗。四万万人齐蹈厉，同心同德一戎衣。”和韵与鲁诗内容无关，袭承其韵而深表爱国之情。毛泽东同志的许多名句如“一唱雄鸡天下白”（《浣溪沙》）脱胎于李贺：“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唱天下白”（《致酒行》）；“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水调歌头·游泳》）是从童谣：“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演化而来的，“树欲静而风不止”（1957年为《人民日报》撰写的社论标题）出自“树欲静乎风不定，子欲养乎亲不待”（《说苑·敬慎》）；“人生易老天难老”（《采桑子·重阳》）及“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沿袭李贺“衰兰送客成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捧铜盘仙人掌歌》），“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树欲静而风不止》）出自《红楼梦》黛玉之口；“言者无罪，闻者足戒”（《论批评与自我批评》）出自《诗经·序》；“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象个瘪三”（《反对党八股》）出自韩愈《送穷文》；“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是他的秘书田家英为他草拟“八大开幕词”的得意之笔。
如此因袭，古今中外的大家都有过。他们正是在摹仿中沿浊而更清，点化而出神的。或用意而更新，如范仲埯“碧云天，黄花天，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苏幕遮》）；王实甫“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西厢记·长亭送别》因袭而点化较范氏状秋色（色彩鲜明）达离愁而意境更深；范仲淹“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苏幕遮》）点化化李白“借酒消愁愁更愁"的诗意，而构思新颖，想像丰富，状愁绪绵绵的心境生动形象；杜牧“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夜泊秦淮》）；王安石“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桂枝香》）；陈后主“玉树后庭花，花开不复久”（《玉树后庭花》）皆袭用杜诗借讽当朝统治者不吸取沉痛教训的亡国之忧；五代翁宏《春残》诗“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帷？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寓目魂双断，经年梦亦非。那堪向愁夕，萧飒暮蝉辉”；晏几道《临江仙》词用翁诗成句“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然翁诗不出名而在晏词中却十分显赫，极和谐融贯，情景交融，与全词浑然一体，比翁诗出色有名。
向例引诗入词，浑然成趣，胜过原作者屡见不鲜。例如邹邦彦的名篇《西河·金陵怀古》：“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域，风樯摇度天际。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余旧迹，郁苍苍，雾沉尘。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酒楼夜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该词隐括刘禹锡以下两首诗：
山围故国周遭在，
潮打孤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对月，
夜深还过女墙来。（《石头城》）
朱雀桥边野草花，
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对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乌衣巷》）
邹词“怒涛寂寞打孤城”是刘诗“潮打孤城”的倒文，“涛”状汹涌澎湃之势比“潮”更形象，冠以“怒”字越加磅礴，较原句巧妙精工。“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隐括刘诗“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诗仅写月之多情，词且吟月之伤感。“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是由刘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脱胎而出。然诗着意于东晋豪门王导、谢安钟鸣鼎食，以故宅堂前扁额上书写的“来燕”显示其显赫。东晋灭亡，豪门势落，王谢堂前燕子“飞入寻常百姓家”，足见升沉变替。而词中的燕子竟不知变化的人世，在普通街巷里来回低飞，也好象在惊叹王朝的兴废，在夕阳余晖里呢喃不已。以拟人的手法写燕子、抒发词人怀古伤今之情。“清真最佳处，在善于融化诗句，如自己出”《词话》），毫无抄袭斧凿之痕。词虽由诗点化而来，但扩大了意境，深化了主题。
李清照“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剪梅》）是从范仲淹“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花草蒙拾》脱颖而来，然易安特工。秦观“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满庭芳》）是套用隋炀帝炀广“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失题诗》）成句，“语虽蹈袭，然入词尤是当家”（王世贞《艺苑厄言》）与全词情景交融，浑然一体，其冷落之景可鉴。范仲淹“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渔家傲》）是用李白“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静夜思》）之意，状明月如霜，思乡不寐的征人心境尤佳。
但凡前人杰作，后人拟之，非雄才博学，鲜有过人者。杜甫“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拟苏子卿“明月照高楼，想见余光晖”；王勃“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拟庚信“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韦苏州“漠漠帆来重，冥冥鸟去迟”，拟简文帝“湿花枝觉重，宿鸟归飞迟。”三者各有所本，然尽皆青于蓝而胜于蓝。
同出于蓝或并佳，或胜于蓝，或逊于蓝。王士祯“楼上晴天碧四垂”本韩诗郎“泪眼倚楼天四垂”，并佳；欧阳文忠“拍堤春水四天垂”、柳员外“目断四天垂”，均本韩句而意致少逊。孟迟“蘼芜亦是王孙草，莫送新香入客衣”；陆机“芳草久已茂，佳人竟不归”；谢眺“春草秋更绿，公子未西归”；王维“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尽皆沿袭淮南王“王孙兮不归，芳草生兮萋萋”，“唯孟诗巧于点化而有韵味，余尽逊色。
读书万卷，灵犀自通。纵横于诸子众迹之中，采百花而酿蜜，其味自别，世人莫辨。张祜“人生只合杨州死，禅智山光好暮田”，无遗山化作“人生只会梁园死，金水河头好暮田。”语虽拟而意蕴迥别，哀金人被俘，讽谢太后之北行，其意深长。子美“落花时节又蓬君”，丁玲化作“樱花时节又逢君”仅更一字，情景各异：安史之乱后，唐王朝由盛到衰，伤乱之感可鉴；文化大革命粉碎“四人帮”，国家由乱到治，作者率中国文化代表团访日，中日朋友久别重逢，欢愉之情难遏。
因袭，借鉴前人，这种文辞因袭的现象一度被视为文章大忌：“唯陈言之务去”（韩愈《答李翊书》），文章必自名一家，“谢朝花于已披”（陆机《文赋》）。然而文辞相因的现象比比皆是，尽除陈言，无以为文。连韩愈“唯陈言之务去”亦因袭“谢朝花于已披”之意，“本深而末茂”出自“木体实而花萼振”（《文心雕龙·情采》）。《文赋》中“至于操斧伐柯，虽取则不远”袭用《诗经·伐柯》“伐柯伐柯，其则不远”；而文中“在有无而俺倪，当浅深而不让”，出白《诗经·谷风》：“何有何亡（无），俺勉求之”；“同米弦之清汜，虽二唱而三叹，固既雅而不绝”，出自《礼记·东记》：“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唱而三叹，有遗音者也”；“济文武于将坠”，出自《论语·子张》：“予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故陈言可以翻新，蔫花可以借鉴。一味因袭固然不好，但“亦有袭而愈工，若出于己者。”（胡仔）沿袭的句子成千古名句，而原句却鲜为人知。谁知“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柳宗元《小石潭记》）出自《水经注》：“渌水平潭，清洁澄深，俯视游鱼，类若乘虚”；“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范仲淹《岳阳楼记》）出自《孟子》：“乐民之民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毛泽东同志的许多名言警句都是沿袭借鉴的，类此词句相因，意境全异的名句，千古传颂，可与日月齐光。
故而“貌同心异”的因袭是必要的，其中有继承，也有创新。因袭摹仿是创新的起步，初学写作者可体规画圆，准方作短，渐次“规摹变化之诀”，“化腐朽为新奇之功”，博采众长，推陈出新，点化出神，便可成为名家。
参考文献：
①《中国古代名句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
②《诗词曲语辞汇释》（中华书局出版）
③《唐宋词选注》（北京出版社）
④《沧浪诗话校释》（人民出版社）
⑤《文心雕龙注》(文学出版社)
⑥《文赋》(文学出版社)等。
张兴，教师，现居贵州桐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