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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是个复杂的人

作者：吴　俊

　　鲁迅是一个很复杂的人。他的生活，他的思想，他的性格都可以证明他是一个极其复杂的人；不是像我们以前惯常或者在中小学课本里面，能够单一化、平面化地去定性解释的人。先来看性格上的复杂性，也举一个例子。鲁迅在北京一个大学当老师的时候，有一天，有一个学生冲进来，冲到他的家里，他正在睡觉。这个人自称叫杨树达。杨树达是中国现代一个非常有名的语言学家。鲁迅以为是来了朋友，来了熟人，他就起床了，出来一看，却是一个不认识的人，一个陌生的年轻人。而且这个年轻人有点疯疯癫癫的样子，开口就说我是谁，我是谁，要干什么，干什么；接着呢，还向他要钱。鲁迅这就很奇怪了，他究竟是谁？为什么要这样？鲁迅性格心理是很复杂的，他就认为这个人是故意的，而且这个人是受了自己的敌人的指使来向他挑衅的。鲁迅戒备着自卫。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人确实是一个精神失常的大学生，是北京师范大学的一个患有精神疾病的学生。在鲁迅还没有知道这件事情的真相之前，他就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报纸上了。把这件事，把这个学生极其痛恨、严厉地批评了一顿，而且说出了种种“险恶”的猜测。从这篇文章里面我们可以看出鲁迅身上有着非常明显的多疑和攻击倾向。但是鲁迅性格当中的复杂性，又表现在什么地方呢？当同学和老师看到了鲁迅发表的这篇文章，知道了这件事以后，就有人来告诉鲁迅，这个学生确实是有精神障碍的，时常会发病。那么作为一个老师，严重误解、误判了一个学生的行为，并对之进行了公开的、强烈的攻击，不管是出于职业伦理还是为人的一般道德，鲁迅都是非常内疚和自责的。怎么办呢？他就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告诉报纸说，我这篇文章所占用的版面，它的费用应该由我来负担，而且我自己酿的苦酒，就应该由我自己来喝干。因为我如何如何错误地评判了这个学生。更深刻的是，鲁迅说，从我的这件事情里面可以看到，人与人之间的看法和心理，有的时候是可能或者说可以阴暗到什么程度。从这种自我的反省里，当然可以看出我刚才说的，鲁迅人格的魅力，但另外也可以看到多疑、攻击同样相伴着内心的反省、自律，多种复杂交织的性格因素在鲁迅身上实际上是非常非常突出的。这是我们可以看到的鲁迅心理人格表现上的一种明显特点。
　　还有一种复杂性，我把它说成是思想上的复杂。我们作为研究者或者学习者，总是要说某篇作品的主题思想是什么，然后呢，它的段落大意是什么，整个要表达一个什么意思。总是要找一个终极性的结论来解释。但有的时候，这一套未必能够实现。因为在鲁迅的作品当中，或者他的思想表现里面，很多东西都是非常曲折的。你很难用一种明确的概念、明确的结论去说明鲁迅的思想。这里也举一个例子，鲁迅引用过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一首诗句，“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其中的希望或绝望，在这种表述里，都成为一种可以质疑的、重新审查的概念。它们的真实价值究竟是如何体现的？从这句话里边，你说鲁迅是一个希望者还是一个绝望者的形象？恐怕都不能一言以蔽之。要对鲁迅作一个简单的全面判断，确实很难。情况往往会是这样的：在他对希望做出肯定的时候，同时也认可了绝望；而在对绝望做负面判断的时候，同时也对希望做了负面的判断。虚妄并非全然就是虚无，更多的是“无以言说”。这也不是简单的相对主义，更是一种清醒的现实主义。这样一种复杂的思想特征在鲁迅身上表现得非常突出。他不是那种单一的、纯粹的、或者说止于表层的思想表现的一个学者、作家，或者思想家。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说，尽管鲁迅对任何事情、任何思想都取一种质疑的态度，包括他自身的思想，他也取质疑的态度，但是他有一点就是执著于现实，这是坚定不移的。他认定作为一个现实主义者的生活和思想的立场，可以质疑一切。这使他免于偏执。因此，热爱生活，关注当下，投身现实，这在鲁迅是始终坚持不渝的。
　　另外就是生活上的复杂性。鲁迅的生活也不是很单一、很平面的。当然从一般情形来看，作家的经历很复杂的话有时会有助于这个作家的文学。从鲁迅的生平来看，尽管有些起落，但不算太复杂。在中国现代第一代知识分子的这样一个范围里面，鲁迅的生活不算是太复杂的。出生于旧的家庭，然后旧的家庭破落了，他又留学，然后回国做教师，做公务员，当作家。一般来说都是这样。鲁迅没有经历过非常非常曲折的经历。不过，在我们已经了解的鲁迅的生活当中，应该说，他的曲折性也是独具个人特点的。这造就了他个人生活上的复杂性。
　　从几个方面来看。首先我们来看婚姻。爱情、婚姻，是现代社会里最个人化、最隐私化的生活方式或内容。鲁迅的婚姻大家都知道，他和许广平定情是在1925、1926年间，正式同居是1927年到上海以后。在这之前，鲁迅是1906年结婚的，他的太太朱安女士比他大3岁，1878年出生，是个旧式女子。鲁迅结婚的时候是26岁，他和这位太太只住了三天左右，就带着他的弟弟周作人重新回日本了。有一种说法是，鲁迅是被骗回到家乡同这位他母亲所看中的姑娘结婚的。但是鲁迅很不喜欢她，他曾经提出过两个条件，一个是说，你是裹小脚的，应该把小脚放开；还有，就是叫她上新学堂读书、识字。她的太太，表面上这个女方的家庭是答应了，但是，等鲁迅回来结婚的时候发现，他太太并没有放脚。问她为什么不放脚，他太太这样回答：放了脚，还像一个女人吗？因为传统观念，你大脚丫子，这个不像是一个有身份的女子。以前，只有那种好像是很低等的、干粗活的人，像祥林嫂这样的人才能是大脚，否则的话你就不好看了。脚被整容、整形过了，这才是有身份的象征。然后再问她识字了没有，答说：我怎么好意思去上学呢，学堂里都是一些年轻的孩子，小朋友，我年纪这么大了，坐在那里还好意思吗？这样，既没有放脚，也没有识字，如果说鲁迅以前还有某种期待的话——中国传统婚姻的这种方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的时候从心理上是会对结婚对象产生一种想象和期待的，因为没有见过：那么现在，鲁迅一下子就觉得这个太太和他的想象、他的期待、他的文化观念，差距实在是太大。所以住了两三天就走开了。从此以后，一直到1926年，鲁迅在26岁到46岁这段时间，没有和他太太再一起住过，也就是说，他们没有过夫妻生活。如果比照一下郁达夫的生活和作品，再看鲁迅这个人的生平，你就会发现，鲁迅这个人的意志力很强。26岁到46岁的20年，他是不近女色的。但是，这段婚姻他还维持着，无爱的婚姻他还维持着。这就说明这个人的复杂性。这里面还涉及到，因为鲁迅是极爱他的母亲的，他的老母亲要他和这个女人在一起过一辈子，那么没有办法，那就过吧。他就把她供养起来了。
　　这是从婚姻上来说的。后来出现了许广平，就可以来谈谈爱情了。鲁迅对于婚姻和爱情的看法说起来也是一言难尽。再举一个例子，他和许广平同居了，这两个人的关系应该说是非常好的，许广平也是一个非常杰出的，甚至可以说是伟大的女性。但是很有意味的是，有一个年轻的朋友，写信问鲁迅，我有一个女朋友，相处得蛮好的，现在的问题就是说要不要结婚。这是一个难题啊。鲁迅的回答耐人寻味，他说不结婚是有害处的，结婚也是有害处的，两害相权——他是说这两样有害处的东西相比较，他没有说这个是好的东西，或者说一好一坏，他用的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话，那么结婚吧，过大家通常的，正常人的生活。这就说明，鲁迅一方面和许广平的感情生活、同居生活是非常非常好的，相濡以沫，但在和年轻的朋友谈及婚姻、爱情的时候，却是用“两害相权取其轻”作为结婚的理由。你就可以想见鲁迅在生活观念上，非常个人化的生活观念上，真实的想法也是很复杂的。
　　另外还有一个更广义的、家庭家族的观念。刚才说鲁迅很爱他的母亲，鲁迅是一个孝子，他1926年带着许广平离开北京跑到南方定居上海以后，据现存的鲁迅给他母亲的信的数量来判断，鲁迅一个月给他母亲至少要写两封信。这是一个非常巨大的数字，一个月写两封信。在我的阅读体验里面，除了鲁迅以外没有人能够做到的。因为他在上海住了十年，并非短期的偶尔写信，所以说他是一个孝子。而且中青年的时候你看他为婚姻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但是，他在给朋友，给许广平写信的时候，却又说，哎呀，我现在回到北京，回到原来的家的时候就经常会受到抱怨。他说了一句话：年纪大的人往往容易受蒙蔽。年纪大的人是指谁呀，当然是指他的母亲了。他的母亲一直和鲁迅的太太朱安住在一起。北京还有决裂了的二弟周作人一家。所以，很有意思的，许广平和鲁迅同居以后，她一次也没有回过北平，就是没有见过鲁迅的母亲和家人。鲁迅对他的母亲一方面很爱，另一方面也抱怨。抱怨说自己走了以后，再回到北京的家就很难了。他还说，自己一生的“失计”，就是对家庭，家族的生活，负担得太多了。因为有一种说法，周作人夫妇和鲁迅决裂，主要的原因就在于家庭内务的经济纠纷。从这些家庭、爱情、婚姻上的表现都足以了解，鲁迅的生活（观念）是非常复杂的。很难用一句话去对鲁迅有一个简单的概括。如果尝试这样做的话，就把我们对鲁迅的理解狭隘化了。鲁迅也说过，要了解一个人，比如他说要了解陶渊明，你只知道他是田园诗人，很悠闲的，很潇洒的，悠然见南山。但是，陶渊明也有怒目金刚似的诗句，也有生活的另一面。看鲁迅也是这样的，你不要企图对他有一种单面的、单一的认识。
　　（选自《长城》200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