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到中流击水
作者:陈启文
可以想像他那一刻的激动,他还没有看清这条河就一跃而起了。他那跃向空中的身体矫捷闪亮,瞬间给人们的感觉就像一个惊叹号。最后一群水鸟叫喊着从他头顶掠过,惊慌地向西北方向飞去。那是太阳沉没的方向。鸟是一种半真半幻的动物,所有长了翅膀的东西都不容易让人看清楚。跃下去的是一个少年,他通过湘江的一条支流来到这里。一个九十度的大转弯,一条更大的河流出现在他眼里。那时,他的眼睛还那么清澈,明亮。王夫之曾经在这里拐弯,曾国藩曾经在这里拐弯,凡江河拐弯之处的水域,多是支流与干流的交汇之处,水就会变得阔大无边。那无边的空茫里似乎得有些东西来填满。王夫之坐着一条船回来了,曾国藩坐着一条更大的船走远了。阔然地望开去,一条河里就只有这个少年了,他没有船,他在河里驾驭着的是自己。一条河,亿万年的等待,终于等来了这样一个空前绝后的少年。这样漫长的等待是看不见的,需要有河流和时间这样同样漫长的东西来慢慢发现。少年游得很快,很远,从来没有人像他游得这样快这样远,也从来没有人像他那样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弄潮儿。他不是在一条河里游,他是推动着一条河在游。他两颊涨红,大声喊叫,没人知道他在喊叫什么,人在这个时候的语言,只剩下了语气词,啊!啊!那浪涛一经他双手推出,就势不可挡,少年在这浪涛中奔涌壮大,淹没一切。湘江流到此处,才成为名副其实的一条大河。
少年站了起来,以一种傲岸而又炫耀的姿态。他身上的水珠颗颗都很深邃。这时他已是一个成熟男人,他一步一步地向岸边走去,抬起一双浓黑的眼睛,凝视着一个方向。仅凭这双眼睛,河岸也被赋予了更深一层的意义。几乎每次,他都是从湘江的西河沿上岸的,他的目光也一直望着西北方向,而他的背后,那条南方的河,突然因为失去了某种重量,而变得轻捷,悠然,如在梦里。
这个人后来带着一群衣衫褴褛的穷人一直向着西北方走去,穿越有些模糊的历史,却又分明地让人感觉到某种不同寻常的宿命。湘水一度被穷人的尸体填满,河流就是这样,有时需要用血来喂养。那些年轻新鲜的血液,迅速地聚集,让一条河更具有张力,此时你感觉他伟岸的身影就像被这条河流有力地射出去的。
但他本人却从未扣动过扳机,只偶尔用手指对着天空做射击状。这无疑是一个孩子气十足的可爱动作,一场场血战的残酷与悲壮,或被他轻易化解,或被他抒发为某种诗意。苍山如海,残阳如血。那涌动的群山与残阳,是否与南方的这条河流存在某种隐秘的联系?我想只有他自己知道。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或许英雄征战只有在黄土风沙中展开,才更为惊心动魄。他逆着阳光与河流走,空气中有黄尘浮动。那一身南方的水汽在这样的长旅中逐渐丧失,我们再也看不到他的英姿了。他削瘦的侧影,以及他后来高大得几乎臃肿的背影,已经走得离这条河越来越远,但他背后那些忠贞不渝的追随者,在遥远的背景下,让我觉得就像河流,甚至觉得是湘江突然改变了自己的流向,哗哗地跟随在他身后一路流向了西北的黄土高原。
然而,这其实只是我的幻觉。
事实上,转变了一个方向,他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彪悍的大西北,辽阔云天,野性的视线一无遮拦。粗糙厚沉的黄土,被无数的马蹄踩响,所有的一切都弥漫成一片黄色,满世界都是风与沙的呼啸,顽强而狂躁。这样的黄土,风沙,一次一次地切断了我们远眺的视线,他在南方那清晰的身影,一到北方,猛然就变得恍惚起来。当我们再次看见他时,或许看见的已经是另一个人,那已如圣徒的背影,已让我感觉到他是一个天生的北方汉子。在他身上,早已没有一点儿从河里上岸的痕迹,整个人就像从陕北的黄土里挖出来的。这个人即便一身戎装,看上去也是个土得掉渣的农民,他穿着一双布鞋拖拖沓沓地在昏黄窑洞的灯影下走来走去,显得那么干燥,而且奇怪地悲怆。
北方也有河。宝塔山下那条延河,在这样的黄土地上实在太小了,也太浅了,稍远一点儿几乎看不见,要到眼前才会突然发现。这样的河流盛不下一个统帅内心的风暴。他从未在这河里游过泳,这水浅得难以打湿他的脚背。但每天早晨,他会走近这条河,低着头默然地看一阵,情绪也要低落许久。
他的脸色说明他正怀念什么。
是怀念南方的那条河么?
从陕北的黄土高原走到广袤的华北平原,他也还是这副样子。西柏坡离黄河不远了。西柏坡也有一条河,滹沱河,比延河大不了多少。他也很少走近这条河。这个人,似乎对北方的河很少有兴趣,他一到北方似乎就同河流的历史中断了。但他在北方辽阔的原野上找到了感觉,单调的景色和灼热的黄沙,从辽阔的背景上涌现出来,仿佛能把一个人的身影衬托得更加神奇、伟岸。古来英雄奔腾竞逐于黄土,黄土沙场较之锦绣江南似乎更适合一个统帅策马奔驰,此时他就像一个战神,把每一颗沙尘的力量都聚集起来了。荒原,马嘶,血,这残酷而浩荡的英雄史诗,仿佛永远只适合在那沉重的黄沙中上演。
南方有太多的绿意。南方的河流太干净太清澈,很难让历史走进荒凉而隐秘之境,或许只合适于诗和幻想。北方数十年的血火征战,是这个南方人一点点地丢掉幻想的过程,当他登上天安门城楼时,他的表情已然严峻得没有一丝一毫的幻想了,也可能,他把一切的幻想看成现实了。他还将继续战斗,但连敌人也是幻想的,他的后半生,几乎在用全部的力量同这种幻想的敌人作战,幻想中的敌人远比现实世界中的对手要强大得多。但他无所畏惧。他对一切都似笑非笑地,透着股没什么了不起的劲儿。
他俯身向下看着,天安门脚下,他的脚下,也有一条河,金水河,那是由人工挖出来的,窄得就像南方的沟渠,水流得很慢,一副呆滞的样子。这样一条河,又怎能盛下一个伟大的身躯。中南海,北方皇城四周那小小的几个水洼子,偶尔映出他伟岸的身影和头顶上的天空。
天好像越来越低了。他站起来时,脑袋几乎碰到天顶。这是一个形象,这个形象接近整个中国对他的想像。这个形象以天空为背景,以大地为背景,但极少以河流为背景。连他自己可能都忘了,南方的那条河,曾经是他生命中最壮怀激烈的一部分。
到晚年,老人更加感觉到自己的孤独,只有在一种孤独的境界中,才能真正体会到生命的存在和意义。但他又在孤独中渐渐地变得焦灼起来,即便在偶尔公开露面时,嘴角也挂着一丝冷笑,一脸被误解又不屑解释的表情。我不知道,当他在某个北方的长夜里,躺在一卷卷发黄的线装古籍中时,是否会朝南方看上一眼,橘子洲头上空的那颗星,是他年轻时见过的,他是否还记得它存在于天空的哪一个角落?
在迟暮之年,他突然回来了,很突然,他一生干下的许多事总是让人感到突然,无法预料,猝不及防。那条河特有的水腥气依然处处弥漫着,但往昔的河水,他少年时代的河水遥远得已听不见任何声响,他已不是那个少年,而是一个来自遥远京都的陌生老人,带着一群陌生人,来到了这条同样陌生的河流。那些当年熟悉的乡亲们还在吗?那些“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同学少年还在吗?老人深深地呼吸,嗅到的已是隐隐地飘来了一股青苔味。橘子洲头亭子上的瓦棱间,已经染上一层暗绿色了。这是岁月的气味与色彩。老人迈着略显浮肿的两腿蹒跚而行,有一种与宿命有关的东西强烈地困扰着他,使他更加焦虑。
难道我真的老了吗?
众目睽睽,但老人却未纵身跃入湘江。
他和这条河隔得太远了,隔了半个多世纪了。面对这条河,他不可能不怀念自己的青少年时代,然而这样的怀念或许不是因为感情,而是因为孤独。那个时代实实在在已经太远了,他是否早在黄土风沙的浊浪之中,迷失了遥远的初衷?无数个夜晚,在坠入睡梦的黑暗之前,他总要反复地诘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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