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美点导析

作者:柯贞金




  王维闲居别业,为辋川别墅中的二十个景点分别写了一首诗,合集为《辋川集》,本诗就是其中的一首。《新唐书·王维传》记载了诗之本事:“别墅(终南别业)在辋川,地奇胜……与裴迪游其中,赋诗相酬为乐。”这是一首与裴迪酬唱,借辋川秋景来抒发向往隐居生活、追慕古哲圣贤的五言律诗。一三句写景,二四句写人,既有山水风光,又有人文风貌,交替行文,相映成趣。整首诗诗中有图画、画中有音乐、景中有真情。
  首联、颈联写景,景中有人。景为眼前之景,人为画后之人。
  首联“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写寒秋山景。第一句写山,写山之静与山色之动,是静中有动。随着天色渐晚,山色显得更加苍翠、幽深,这是一种幽静,是一种冷静。山本是静止之物,但一“转”字用得妙极:一来表示山色越来越深,越来越浓,是色彩的变化;二来由于夕阳渐渐西沉,光线越来越暗,山的阴影越来越大,是光影的变化;三是由于光影与色彩的变化,白天也在随着而流逝,傍晚渐随山色山影而来,此为时间的变化;而因为傍晚款款而至,所以本是秋高气爽之时节,又因其地处北方——陕西蓝田,人在山中,山在暮时,因而随着山色之变,人感觉出秋之寒意渐浓,此为感觉的变化。所以一“转”字,使把静穆的山写得灵动,把静景写动,在不变的空间中写出了流动的时间。第二句写水,写水的动与水之静,是动中求静。水,特别是山间之水,是清澈而流动不居的,“潺湲”一词写出了水的声音写灵动。但一“日”字就令境界全出:一则它表示水流每日每时都在流动、喧嚣,这是动态;二则使人感觉它的始终如一,它的永远守恒,因而又是恒静之态。所以一“日”字,把喧嚣不停的水写得守恒,把动景写静,是在活动的空间中写出了恒定的时间。
  首联已是不平凡:第一句写视觉,目光所至为整个寒山,从大处着笔,描写山色的细微变化,落脚于微小;第二句写听觉,写近处的水,写水之声音,从小处着眼,描写水流的长流不止,落脚于永恒。远近交错,大小相间。而且前句以双声结尾,后句以叠韵收束,音韵和谐。
  颈联“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写傍晚原野暮色,写渡头日欲落,墟里炊烟起的傍晚。首句写渡头,渡头在水边,夕阳在水上,是远景,是自然之景。“远水无波”,加上处于原野,水流平缓,因而水原是动的,但远远看去却是静的;“夕阳西下”,由于下沉缓慢,虽然夕阳是动的,但乍一看去也是静的。一“落”字写出静景中之动,一“余”字,运用拟人手法,写出了动态中之静。更可贵的是“作者精确地剪取落日行将与水面相切的一瞬间”,让读者感觉到时空相切处之精妙与奇特。第二句写墟里,墟里在陆上,陆上有人家,人家升炊烟,仍是远景,却是有人之景。夕阳西下,牛羊归圈,农夫返家,原野一片静寂,但静中隐隐联想到人的活动——生火做饭,在静中还能看到另一动景——炊烟升起。虽然原野是静的,但有人活动;炊烟袅袅,远观似动而静。一“孤”字,使用移情手法,使人感觉人烟之少,自然之静谧;而一“上”字,运用拟人手法,又让人感觉到人的生气与物之运动。两句均是动与静的巧妙结合。如果说首联让人看到的自然的哲理,颈联让人感受到的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在这样和谐的大自然中,让人不觉有寄身其中的愿望,想到陶渊明的诗“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想到陶渊明的隐居之乐。这两句历来被人所称道。如曹雪芹借香菱之口评曰:“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正因写得自然写得微妙,才会让人产生身临其境之感。
  王维是诗人,也是画家,因而有“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美誉。再整体观照前两联,可看出作者不仅具有高超的文字工夫,还有精湛的绘画工夫。首先看这两联取材之妙。作者选取了秋天典型的山野田园之景物:寒山、秋水、(柴门、暮蝉)渡头、落日、墟里、炊烟,有动有静,相互点染,和谐自然,清新静穆、脱离烦嚣、清空明净、充满生机。“诗中的一景一物都经过作者主观过滤而带上了感情色彩。”这一手法比谢灵运高明:“谢诗常将捕捉到的景物一古脑儿地堆进诗里,使画面挤得密不透风,因而不够清晰爽目,‘颇以繁芜为累’(钟嵘《诗品》)。王则扫去了堆砌繁芜之病,根据构思的需要,选以最能表现自然美的景物入诗,构成情景交融、完整浑成的意境。‘诗不患无景而患景烦。’(陆时雍《诗境总论》)”其次看其设色之妙。两联中有寒山的苍翠,秋水的清澈,有落日的通红,有孤烟的淡黑。整体的色彩是以淡为主色,浓淡结合,整幅画面淡雅、清幽、空濛、浑融,如同一幅水墨画,这种淡色调与作者冲淡平和的心境是相合的。“摩诘以淳古淡泊之音,写山林闲适之趣,如《辋川》诸诗,真一片水墨不着色画。”第三看线条及空间的搭配之妙。有上有下:寒山自下而上由阳转阴,秋水自上而下潺潺流动,落日自上而下缓缓落下,炊烟自下而上冉冉升起,整个画面体现了一种力学的平衡与和谐。线条上有连绵的群山、弯弯的溪流、浑圆的夕阳、笔直的炊烟,特别是圆的太阳相切于平的水面,显得如此融洽、平稳。整幅画线条搭配自然、和谐。第四看人物安排之妙。首联了无人迹,但确有人在,那是作者巧妙藏于景中,去感觉秋之寒意:有一“寒山”便有人在,因有触觉存在;有一“潺湲”便有人在,因有听觉存在;有一“转苍翠”便有人在,因有视觉的存在。颈联无一人字,但也有人在,那是农人的存在:既有“渡头”就会有船夫,既有炊烟,亦有人烟。真是画在人眼中,人在图画后。诗人的高明之处还在处处写景,未见一“人”字,却处处让人感到人的存在。正如黑格尔所说:“它更强调的是在一切现象里观照太一实体和抛舍主体自我,主体通过抛舍自我,意识就伸展得更广阔,通过摆脱尘世有限事物,就获得了完全自由。结果就达到了自己消融在一切高尚优美事物之中的福慧境界。”
  颔联、尾联写人,人在景中。景是眼前景,人是画中人。
  颔联“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写诗人形象。“倚杖”既写作者年事已高,需拄杖而行,也看出作者“斜倚拐杖醉吟风”的安闲意态。“柴门”代表隐士所居及田园生活中的最典型的意象。“临风”是一个颇具诗意的意象,历来用此词处颇多。“蝉”是高洁之物,是贤士用以自况的意象,听蝉必是爱蝉,就是自比于蝉,也就是对蝉所象征的人格的仰慕,也就是作者精神的写照。两句诗就写出了作者倚杖而立,临风听寒蝉长吟,流水潺潺,看寒山苍翠、渡头落日,墟里炊烟的安逸意态,潇洒神情,与陶渊明“策扶老而流憩,时娇首而遐观”(《归去来辞》)神态颇似。作者暗用典故,把陶诗融化于诗中,不落痕迹,作者对与陶渊明相同的生活环境、相同的人生旨趣的向往,已跃然于纸上。因此作者隐居村野,寄情山林,洁身自好,放浪形骸于美丽的大自然,既是对“尘网”的挣脱,也是自已自然本性的放纵。王维在安禄山攻进长安时曾被授以伪职,后来曾为此受到唐肃宗的审查惩办。事后虽蒙从宽发落,又被任为给事中,以至尚书右丞,但王维从此厌弃了政治,看破了红尘,此后他虽一直是身在朝庭,心在山林,思想上、心理上已成了一个隐士,成了一名不出家的佛教徒。刘克庄在《后村诗话》中曰:“右丞不污天宝之之乱,大节凛然。其诗摆落世间腥腐,非食烟火人口中语。”刚好这时他又买到了当年曾属于宋之问的一座位于辋川的别墅,即所谓终南别业,于是便俨然以隐士自命。政治上的失意、生活上的孤独,心灵上的孤寂,让他追求恬静出世,所以他的诗,特别是辋川诗充满禅意,王维本人也被授予“诗佛”之名。
  于世俗生活,王维是孤独的,因为俗世中难有志同道合之人。而于心灵生活,王维是充实的,他有山水相伴,他能在静谧和谐的大自然中参悟人生,“此心安处是吾乡”,自然就是他心灵之乡,更重要的是,在隐居的生活中,他有一位志趣相同的知音——狂士裴迪。
  尾联“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运用典故,刻画了一个与世相悖、放荡不羁的狂士形象。“醉”是高人隐者追求的境界,乱世的大醉就是心灵的独醒;一“复”字说明不是第一回醉了,而醉的不是别人,是颇有“风歌笑孔丘”的楚狂人接舆风范的隐者裴迪,狂士醉态当然与众不同:“狂歌五柳前”。章燮曰:“以楚狂比裴迪;五柳先生,其风趣优游,雅兴契合,故以陶潜自比。”所以在这良辰美景中又有志同道合的友人相伴,一来表明作者交游之高雅,二来题目之“赠”字也就落到实处。
  整首诗两句写景,融情于秋景之中;两联言志,托志于山水之上。这一点与山水田园诗人谢灵运不同:王诗表现的是心中的山水,谢诗写的是眼中的山水。谢灵运把山水看着是审美的对象,因而喜爱之而描绘之;王维把山水当作心灵的故乡,所以喜悦之参悟之而最终达到融于其中,物我交融、情意相通、天人合一的化境。读此诗便使人志趣高雅、神怡气清。因而清田雯在《古欢堂集杂著》卷二赞曰:“摩洁恬洁精微,如天女散花,幽香万片,落人巾帻间。每于胸念尘杂时,取而读之,便觉神怡气静。”
  柯贞金,武汉大学文学院研究生。